温情脉脉 8.第八章手足之情血浓于水 抚今追昔泪满衣裳

作者 : 岁月留金

第8节第八章手足之情血浓于水抚今追昔泪满衣裳

厨房里,龚毕礼腰围白布绾双袖,破鱼分肉剥蒜臼,忙里忙外团团转。龚宫的傻子哥哥坐在灶前专门续柴,灶膛里旺盛的火烤得脸上汗津津的,他举起衣袖往上一抹,额上像毛笔划过一般,随即多了两道黑色迹印。游成打过招呼,龚宫欢欣鼓舞,将他带进深闺,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这是一栋三间暗楼,装修一新,宽敞明亮,室内墙壁的九o四白得如同镜子,底下是一米高的卫生墙,涮着墨绿色油漆,门窗清一色大红,配有防蚊虫的纱布,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上好的了。所谓暗楼是指一楼全放了水泥预制板,二楼的高度比一楼矮了许多,只能放些物件不住人,既时髦又潮流,也实惠耐用。龚毕礼就这么一个憨巴儿子,三十岁的人了连个二手堂客也找不到,看来这辈子算完了,难道他想招赘纳婿?美女配楼房这一肥差会降临在那一小子头上?

龚宫的卧室在东边前面,有几分闲置,帷帐里挂着她夏季的三件衣服,大衣柜朱漆描金,两只皮箱叠于其边,墙上贴有几幅当红的影视明星彩照,玻璃窗外台两颗仙人掌正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上长满锐利的尖刺,使人望而生畏。游成拉开书桌抽屉,一封待发的信赫然在目,既然写好了何须别人捉刀代笔?他双手捧笺用心细看。信是龚宫所写,看来下了真功夫,字迹端正,一丝不苟,撇是撇,捺是捺,王八坐上席规规矩矩,给人的印象是僵硬、呆板、毫无生机。六百多个字东鳞西爪,断断续续居然有几处错字错词,这样的人也站在讲台上为人师表,教书育人,岂不是欺世盗名,滥竽充数,玷污了人民教师的尊严?好在她只是教低年级拼音和音乐罢了,不致于误人子弟。

龚宫回到房里,见游成在阅读自己所写的回信,一个键步跨过来,夺了过去,“不许看!”

游成不明就里,“怎么啦?”

“就是不许你看。”龚宫嘟囔着嘴巴翘得老高,仿佛信里有不可告人的密码。

“你这是咋回事?‘激动不已’怎么写成‘激痛不也’呢?四个字就有两个错字,难道你接到他们的信心里不舒服?我看还是你表达错了吧?对他们的思念不能说相思,相思指男女感情方面的事。另外‘梦寐以求’是个形容词,偏正式结构,一般作谓语、定语,你除了把寐字写错,用法也欠妥——”

龚宫羞愧难当,打断他的话,“别说啦,再说我把你赶出去,不要你吃饭了。”

龚毕礼悄悄走进房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上学的时候要你把成绩搞好,你说情愿割牛草;要你发奋读书,你说宁愿以后养猪。多分一点心思到书本上,也算是有出息吧。这好啦,写一封信还要求别人,几句简单的话也说不通,气死我了!”

龚宫娇声娇气地求饶,“爸,您别哆嗦啦,多掉面子,你去厨房做菜,让我跟他学一学。”

饭桌上龚毕礼频频举杯,村俗无比,豪爽中尽显一片真诚,朴实里弱带几分憨厚,两杯白酒下肚他含泪讲述了姐姐出走的情况:

民国三十八年,龚毕琴在县师范读书,苏伟台巡视中看上了她,因为他年龄大多了,故乡已有家室,龚家父母一直反对,但他俩死心塌地,棒打不散,最后只得默许,全成了他们。苏伟台是县里二把手,知道国民党站不住脚了,当时他有充足的时间外逃,可刚好那几天龚毕琴回到乡下老家里,苏伟台舍不得抛下心上人,仓猝中找了过来,这就错过了最佳逃离机会,南下的解放军迅速占领了县城。苏伟台、龚毕琴如惊弓之鸟在芦苇丛中藏了七天七夜,每晚深更半夜,龚毕礼步行三里多独自划船摇桨,胆战心惊送一次饭。最后龚家变卖了部分田地。连龚毕礼的订婚首饰也搭了进去,这样才凑齐了他们出境的盘费。

解放后,人们几乎天天忙着抓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想着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龚家自然受到连累,先是划成副农成分,后来是黑五类,枷锁一个接一个,光苏伟台三个字就让龚毕礼全家吃尽了苦头,批斗、游行、戴高帽、吊水桶。更有甚者,那些激进份子居然将龚毕琴当小老婆的漫画贴遍了整个会场。第一幅画上身材魁伟,鹰鼻鹞眼的苏伟台头戴礼帽,右手拄着文明杖,左手牵着出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身着旗袍,闭花羞月的龚毕琴,他正在深情地招呼:你就是我的人啦!第二幅画上被画成狗头熊身的苏伟台穿了条短裤,跷起二郎腿,龚毕琴人首蛇腰跪在地上为他剪指甲,口中念年有词: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头。第三幅画是身着礼服的结婚照,两人感慨万千:天地合一,我们终于走到一起啦!第四幅画上苏伟台青面獠牙,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旁边一只大狐狸带着三只小狐狸在荒冢边享受天伦之乐——所有的漫画粗俗、低级、下流、讽刺。过去人们的法律观念淡薄,但对旁人的议论却格外重视,农村里口碑就是一个人的名片,女人更是把贞操、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龚毕礼的母亲瞟了几眼损人至极的漫画,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批斗会开始,老祠堂里亮起两盏耀眼的汽灯,县工作队队长老贺作完慷慨激扬的动员报告后,震耳欲聋的歌声响了起来:“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贫下中农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接着排山倒海般的振臂高呼:“打倒地富反坏右!”,“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口号声刚结束,治保主任向两名基干民兵一挥手,大声喝道:“把里通外国的反革命分子龚万年(龚毕礼父亲)钾上前台!”——三个小时的批斗会结束了,天黑得像锅底,但人民的眼晴是雪亮的,大家模模索索各自回了家,只有龚毕礼腰勒一根草绳,躲在堤边抽抽嗒嗒足足哭了一个小时,当肚皮饿得贴紧脊背时,他不得不跄跄踉踉回到家里。隆冬的夜,寒气逼人,万家灯火,唯有自家大门紧闭,龚毕礼叫了几声爹娘毫无反映,大脑里顿即出现短暂的空白,心呯呯地跳,腿发抖,脚像踩在棉花包上一样发软,他绕了个圈,扒开后门,点燃油灯,只见母亲已悬梁自尽。在那个把政治张扬至极的年代里,牛鬼蛇神的儿子是很难找到老婆的,龚毕礼一路坎坷直到三十岁才娶上一个患有严重癔病的女人。有了儿子,这个家庭有了欢乐,可龚勤七岁时因为口角被人打成了脑震荡,龚毕礼又跌进了苦难的深渊——

游成大致了解了龚家的情况,熬了两个夜工,洋洋洒洒写满了五页材料纸,按苏老的写作风格,一不谈意识形态,二不抨击时政,三不评论过去的运动,只讲大好形势,只讲旧貌变新颜,只讲亲人们的状况和思念。三个星期后便收到了苏伟台的第二封来信,两位两人感慨万千,多次夜不能寐,曾经的谣言变成了现实,曾经想像的痛苦是那么浅肤,大难过去如今更加感受到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的亲情。龚家是无辜的,龚家为他们付出得太多了,为了给心灵一份藉慰,也算是一种补偿,他们随即汇来两万元,嘱咐龚毕礼先还清做屋所欠之债,然后设法给龚勤治病,差钱再由他们解决——

就这样,游成同那位远在天边,素不相识的老人保持着每个月一封信往来。苏伟台不愧为老牌大学生,任职过县府官员,一手繁体字隽永秀丽,颇有王曦之的风格,既融入了儒家的坚毅果敢和进取,也蕴藏了老庄的虚淡散远和宁静,笔走龙蛇,字字珠玑,活生生的一个现代书法家。他的文字功底也不逊色,每封信都是长篇大论,行云流水,博学多才,寓意深刻,谴字造句十分贴切,比喻夸张犹为形象,连标点符号也不马虎。游成从中领略到汉语文字的丰赡和粹美,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次都尽心尽力,写上三四千字,尽可能解答他提出的问题,尽可能告之家乡新的变化,顺便也夹杂着自己的感想和困惑,时间长了,彼此谈古论今,畅所欲言,慢慢变成了忘年之交。每次来信先由龚宫和游成分享,然后再由她读给她老爸听。每阅一次信她就发一次牢骚,“这些老人吃多了没事做,本来蘇偉臺三个字才十几笔,他偏偏要写成几十笔,我看见了就烦躁。”

游成安慰她,“时间久了就习以成常,耳熟能详,你写信过去并不一定要用繁体字,只是自己要逐渐掌握。”

“我写什么?一封信写不到四百个字,哪有这些话哆哩吧嗦?”

“怎么没东西写,人是最重感情的,你看这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涨秋池。’多精彩多浪漫,一语道出远方亲人的思念,后面还有两句没有写出来,你知道吗?”

龚宫从信上收起目光,摇头看他,“不知道。”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首诗是李商隐寄赠给远在北方的妻子,一说是友人。”

“应该是男欢女爱的事儿,中间的一个君字就勾划出夫妻相思,温情脉脉的情景,多美妙啊。”

游成点头赞许,“先生的高明在于只引用前面两句,不过诗人擅长想象,感情丰富细腻,这点何不借鉴,学一学?“

“这还要学吗,我的感情同样多姿多彩,只是无处抒发,倒是同你在一起有很多话说——”。龚宫受到诗句的感染,投向游成的目光多了几分柔情,带着欣赏,带挑逗,带着暧昧。

游成所答非所问地说:“作文不像女人生孩子,只要男女搂着睡几次就‘有啦’,肚子里没东西写起来确实头痛。”

“你是个流氓。”龚宫臊得脸红耳赤,左手掩面咯咯吃笑。

游成愈发起劲,继续高谈阔论,“所以说知识像内裤,虽然看不见,但是很关键。怀才就像怀孕,短时间里什么也看不出,时间长了就见形了。”

“表面看你温文尔雅,冠冕堂皇,怎么满肚子男盗女娼,污泥浊水?”龚宫笑不可仰,凤眼圆睁,像是在生气,说出的话却让人想入非非,生出**,“不过你流里流气,我不觉得讨厌。”

游成伏下头,用心瞧她,“不讨厌就是好感,就是喜欢?”

“要我喜欢你就得一直替我把信写下去。”龚宫怪异地笑着抛来一个媚眼。

“老是要我代劳,你不表示一些?”

“要吸烟,还是要吃水果?”

“不吃什么,帮我洗一洗衣服就行了。”

“你不是不知道,女人洗衣服是有讲究的,除了自家人不能随便乱来。”龚宫脸上刚退潮的红又涨了起来,“不过在学校偶尔一两次也可以,那得看你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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