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襄醒来时,浑身冰冷,月复中肠鸣,洞窟极顶已然见物,天亮了。
凌柯正倚石壁坐了,似在行功,周身有紫气盘桓蒸腾,看得陈襄直咋舌。见他醒了,凌柯仍是双手一撑便到了眼前,须发戟张,喜形于sè,嚷道:“大神医,果然是扁鹊再生,华佗转世,来看看我这两条细腿还能站起来么?”
陈襄苦着脸道:“大神医如今饥肠辘辘,脚软筋疲,自己也是站不起来了。”
凌柯哗哗大笑:“嘿,该死,人生得意须忘形哦,众将士,摆酒,犒赏三军呐——”他到水边随手掰下一块岩石,捻碎了,中指轻弹,“rì”地一声哨叫激shè出去,即从窟顶“扑落落”掉下一飞鸟样的东西,连弹连落,顷刻便有了十数只,内力之强,击发之准,看得陈襄目瞪口呆。他走过去拾了起来,不禁一阵肉麻,这哪里是飞鸟,尖嘴圆耳分明是蝙蝠,这东西能吃么?
凌柯三把两把撕净了皮毛肚肠,递一只给陈襄,“这东西既滋补又壮力,天下第一美味也。”他自己则嚼的满嘴汁血横流,陈襄忍不住就大呕特呕,只是肚里无食,呕出的全是清水。凌柯却无动于衷:“孩子,要离开这里,且活着,就是石头也要咽下去。”
陈襄自昨rì便粒米未进,饥寒交迫之余,狂傲之心油然而生,想起神仙姑姑、魏伯贤、谢宗人——还有谢瑶,他再不犹豫,生吞活剥也填饱了肚子。
凌柯抚弄着陈襄的头发,温情脉脉,唏嘘良久,又捏碎了一把石子递给陈襄道:“看看大神医生存的本事如何。”
左右无事,陈襄便也依样画葫芦,以中指弹石上去,“嗤嗤”有声,虽没打下什么,但也达到洞窟极顶。他低头诧异地看着双手,未想自己也有如此大的气力。
凌柯呵呵笑道:“好小子,孺子可教,我便把天罡断的神功传授与你,你可要用心学了。”
陈襄吓了一跳,急忙摆手道:“不要不要,什么神公神母的,别来找我,不学。”
凌柯愕然,胡子吹起老高:“什么?天罡断乃天下至刚至猛为第一绝学,你知道有多少人yù得之不惜杀人舍命?要听说此神功重现江湖,只怕恬淡之心亦生贪念,寡yù之人也藏祸心,武林将再起纷争,不说血流成河,也总会搅起一些风波。你白捡得神功,还不学?傻小子。”
陈襄道:“傻小子只学救人的神功,杀人的神功么,不学,就是不学。”
凌柯大怒,举手就向陈襄头顶拍落,陈襄却挺直了脖颈:“就是不学,一百个不学,一万个不学。”凌柯看他倔强执拗,半路转念收手,像是大大伤了自尊,双手撑地,慢慢去石壁前再不说话。
陈襄倒可怜他,也可怜自己,心道:武功犹如烂菜么?都来向自己兜售,也不知所谓江湖武林都是哪里,都钻到地底下了也没躲开它,直是命苦。他讪讪地无话可说,走过去默默地为凌柯重新敷药包扎,见创口处已生新肌,余毒大约是被他自己逼出了体外,已是无忧,遂解去缚在他腿上的藤条绳索,针灸施治。
夜间,陈襄便琢磨了经络穴位相生相克的机理,先在自己腿上模索着试了,rì中再施予凌柯身上,不过月余,凌柯双腿的枯槁之sè渐渐淡去,也些微有了弹xìng,稍有屈伸。凌柯心舒气畅,每rì里喋喋不休地给他讲武林掌故轶事,陈襄亦颇为得意,针灸之外,再搓热了双手推拿按摩极尽能事。
这天,凌柯突然大叫道:“好小子哎呦呦呦,有感觉了耶。”
陈襄欣喜非常:“是腿上有知觉了吗?”
凌柯道:“还像是力道不够,你不好再加点劲吗,轻手轻脚像娘们似的。你试试能不能将督脉之气运至右手阳明经之商阳穴上,将任脉之气送到手厥yīn经的关冲穴上,两手相搓,能多发些热气出来。”
陈襄依言试了,凌柯则一旁指点,不多rì便已运转由心。这样每隔几rì,凌柯便再换一穴让他冲关,陈襄只当有趣,整天将气息在体内搬来搬去地玩耍,渐渐已可收发自如。
倏忽间又是一个寒暑,凌柯已能颤颤地走上几步。
洞窟内四季如恒,蝙蝠蛇鼠取之不尽,水里还有体白无眼的鱼虾,饮食却也无忧,养得陈襄身强体壮诸邪不侵。
陈襄又梦到了谢瑶。这回的谢瑶温柔体贴,还为他摆了满满一桌的佳肴,炒白菜、烀茄子、炖萝卜应有尽有,他一高兴——就醒过来。
还未十分清醒,见眼前站有一人,着白衣,戴生巾,五缕长须,威严洒月兑豪气逼人,吓得陈襄跳起来喝道:“你,怎么进来的?你是谁?”
那人狠狠地盯住他一言不发,陈襄怀疑自己犹在梦中,见到的仍然是幻象。他探手模去,要看是实是虚,那人猛地抓住他的手,开怀大笑,喜得陈襄冲上去抱住那人跳着脚道:“凌大侠,是你么?可把我蒙住了,你怎么……”他转念间如电光石火一闪,豁然开朗,“你出去了?洞里有路通向外面,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凌柯看他大喜过望的样子,笑个不停,拎起他扛在肩上转了有十数圈才放他下来,将他按在地上道:“大神医大恩大德,凌柯无以为报,备了些薄酒便饭,聊谢重生之恩呐。”
陈襄登时傻眼了,面前重重叠叠摆满了鸡鸭鱼肉、水果蔬菜、腌蛋粽子,馒头米饭,就在梦中也不曾梦见如此丰盛的宴席。
凌柯在他对面坐了,取过一酒坛,拍开泥封,满满斟了两碗酒,情意拳拳地说道:“陈襄,好孩子,今天正是端午,咱爷俩痛饮一场,不醉不休。”
说话的工夫,陈襄一个馒头半只鸡腿已经下肚,摇头摆手含糊不清地说道:“不喝酒,不喝酒,我可不会喝酒。”
凌柯一仰而尽,笑道:“不喝酒的还叫男人么。男子汉大丈夫,醉里挑灯看剑,削尽天下不平之事,才不枉为男儿一场。”
陈襄道:“男儿是不错的,酒可从未喝过。听人说喝酒乱xìng误事伤身体,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凌柯道:“非酒之罪也。以后你行走江湖就知道了,不喝酒的男人可千万别跟他打交道。酒量大小乃天生,喝多喝少而已,但滴酒不沾之人,若不是驽钝呆傻,便是jiān猾yīn险,不可不防。”
陈襄“嗤”地一笑道:“怎么喝酒还有这许多说道,我可是聪明伶俐正派厚道之人,这酒么,喝喝也不妨。”他也学了凌柯的样子,端起一大碗酒仰头便灌,才三两口,扑地喷出来,连叫“辣,辣,辣。”龇牙咧嘴地与凌柯笑闹了一回,不多时也喝了个满脸通红。
这时的凌柯,双眼jīng光大盛,朗声击节,听其言语,豪爽而旷达,绝不似身怀仇恨怨怼之人。年来,陈襄一直想问问他的师门及经历,凌柯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避而不谈。藏在心底的痛楚,不可言,不可对人言,不可言而言却无人可言,当是天地间至大至深之痛。推己及人,陈襄酒意上涌,心中悲悯辛酸不已,眼眶就湿了。
凌柯挪至陈襄身边,拍着他的肩头道:“大神医,人生如酒,越醇愈香,酒如人生,但求尽力而已。你今番出去,行侠仗义也好,济世救民也罢,只记着,万事不可强求,尽力就好,倒不必惊天动地,青史留名,无愧于心既是大义。”
陈襄心头一动,抹把泪眼道:“你是说要我出这洞窟?”
凌柯道:“早就该让你出去的,却误了你一年,我也是存了私心,想有人陪我,实在是抱歉。”
陈襄一片茫然,瞬间转了千百个念头。虽然凌柯有时癫狂,有时凶蛮,但大多是慈爱,与他一年相处,早已情同父子,便扯了他衣袖道:“咱们俩一起出去?”
凌柯道:“我这腿还没大好,你先自去,待我再养些时rì,再去寻你,十七年都等了,也不差在一时。”
陈襄把心一横,倒头便拜:“凌大侠,陈襄愿学武功,你还肯教我么?”
凌柯一怔,随即大笑道:“傻小子,你已学了我的武功了还不自知,你当运气冲关是耍把戏么?如今你的内力已臻一流,且无比jīng纯,只要假以时rì磨炼,武林中只怕无人可以比肩了,哈哈。”
陈襄其实模模糊糊早有些不太对劲的感觉,只是从不愿往上面想,如隔层窗纸,一捅便破,即大叫着赖道:“啥大侠,骗子,却骗我学你的武功,拿我当傻小子耍。”
凌柯拾起一酒坛用了巧劲抛给他喝道:“试试你的掌力。”
陈襄聚气凝神全力击出,那酒坛“嗡嗡”地直上半空却并不破碎,飞升旋转半晌方始落地。他“嘿嘿,嘿嘿”傻笑着,既是烦恼,又是欣喜,“这可怎么好,神医做不成了,却染上了神功,不是害了陈襄。”
凌柯道:“如今我已把天罡断的内功全部传给了你,你天xìng不喜争斗,掌法招式于你也无大用,随机应变既是武功了。去吧,回到红尘之中,尽忠尽孝,成家立业,你以后的rì子还长着呢,好自为之。”
陈襄跪地不起,央道:“师父,师父,要陈襄赔着你,陈襄要把师父的神功学全了再与师父一起走。”
凌柯与他相依而坐,默默不语有小半个时辰,方道:“你已是乌有师叔的弟子,叫我一声师兄就是了。”
陈襄道:“乌有居士教的是大牛,可不是我陈襄。”
凌柯笑道:“臭小子滑头,好罢,师父也再没有什么可以传授,你跟我来。”说罢,过去推开他睡卧处后面的一块巨石,即露出一大小将可容身的洞口,拉着他磕磕绊绊地走了约有五六十丈的光景,眼前豁然开朗,又一石窟却是别有洞天。此窟虽比前窟小了许多,但山洞歧出,头顶如镂刻雕琢一般大大小小开了好些天窗,能看见蓝天白云掩映变幻直如仙境。
重见天rì,撩拨得陈襄yù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