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见天rì,撩拨得陈襄yù哭无泪。
再看四周,一具白骨盘膝坐姿赫然入眼,其后的石壁上刻画有文字图像,看得陈襄眼花缭乱。那些文字深浅不同,笔迹不一,不似一人一时所为。陈襄从头读去:
夫吾等三鬼,自号解语、浪荡、自在,游戏山中修武习文以为自得,实非邪魔恶鬼与世人无涉也。然怀璧其罪,武功惹恨,神兵招忌,鬼号亦以人谗言之隙也。先由邙山陷吾等于不义之中,继而五岳结盟剿吾等于昆仑之上,居心叵测之人口诛笔伐扰人视听实yù祸乱江湖,愚鲁蠢莽之众舞刀弄剑奔走呼号意在颠倒武林,佛门清净比丘、三清修真术士亦推波助澜,杀我仆佣,掠我小儿,逼吾等与天下为敌……
陈襄仔细分辨壁上字迹,凌柯站他身后道:“我于三年前模清了路径始进到这一窟中,跟石壁上的图谱修习了天罡断的神功,发现其与本门武功大有渊源,你过来看。”
陈襄转头看另一块石壁上刻有“无尚神功天罡断”的字样,再往下则是他从小背熟了的“rì月盈昃——”但后一半却是不熟的了,顺序读去,每一字句都撞动体内罡气鼓荡如大河之水,一浪推着一浪滚滚涌来,衣袂也如有风吹过一般鼓起。
凌柯道:“众口相传百多年前,有三鬼祸乱江湖,看来人言不可尽信。你看这边的武功招式图谱,这三鬼的功夫实在是惊世骇俗,且正大磊落,绝无妖气,你若喜欢就学了。”
壁上另有三组刻图,依次为“闹天钩一百零八式”,“呼卢鞭三十六式”,“止水三剑”。图中人物纷繁,栩栩如生,有的是独自一人摆了姿势,有的是多人竟击互搏,陈襄不知不觉就随了图形动手动脚地比划起来,看得凌柯一旁惊异不已。
待陈襄阅毕转回头,凌柯道:“好小子,可有什么头昏脑胀不适的感觉么?”
陈襄道:“也没有什么不适,只这止水三剑太过繁复,说是三剑,起势,出剑,收招,可里面千变万化何止三百招、三千招,想得我头都晕了。”
凌柯道:“我初次只看了十余招,已是心头烦恶,几yù昏厥,你小子像是人常说不世出的武学奇才,百年才出一个。你再琢磨琢磨最后一招,我至今也未得详解。”
陈襄凝神想了一会儿,扑哧一笑道:“师父,好像不是对敌的招式。”陈襄依样翻身挥剑仰天长啸再如唱戏一样跑了个圆场,“大约是得胜之后得意忘形了,乐的手舞足蹈吧。”
“只有你天xìng随便,才想得出这等古怪。”凌柯叹道,“三鬼的武功博大jīng深,你再来这里参详参详,却有些蹊跷。”
陈襄随凌柯过到那具白骨前,见地上同样刻了些文字,只是字迹却浅了许多,能想象大约已无力去石壁上刻画,当是其最后的绝笔。陈襄顺序读去,也是模不着头脑。那上面写道:神功大成之rì,必无敌于天下。然yù求绝顶,当尽散内息,而后取万物之jīng华为己用,亦不绝之源也。但大利必有大险,有所成者,仅师祖一人而已。唯口诀不敢使之湮灭,存以待天降奇才为继。
接下去大概就是口诀了:直节中空天门开,虚待百骸聚明台……
陈襄似懂非懂地依言动了动内息,顿时周身燥热,气血翻腾,凌柯见他异样,忙将他拉至身前,掌抵后心以真气逼住他的内息,半晌,陈襄方回过神来,叫道:“凶险,凶险,不学也罢。”
凌柯惊魂稍定,说道:“习武之人怕是无人敢冒险自散内息,罢了,既学了三鬼的武功,便与他隔世师徒,也去拜他几拜罢。”
陈襄去那具白骨前虔心叩拜了,再看壁上题词,最后写道:
……有缘见此者,学得无尚神功,既为三鬼之徒,壁上神兵可任取一件,为吾等杀尽天下贪枉jiān佞之徒,扬三鬼之正名,慰三鬼于九泉之下矣。
陈襄这才看见题词后面有六件兵器插入石壁之中深及没柄,当是双钩、双鞭、双剑了。他选中一剑奋力拔去,不想这剑直如生在石壁中一般纹丝不动,他骇然道:“三鬼师父何等神力,百年之后不也是一具枯骨?生嗔怀恨嗜yù设陷之人亦安在?”
当陈襄终于拔出止水剑,又是两年光yīn。
八月既望,月凉如水,看群山奔走,雾霭升腾,如搅起阵阵烽烟,肃杀苍茫几于千里沙场有百万鏊兵。陈襄立于山巅,任秋风吹凉热血,但情牵魂萦唏嘘感慨久久不能平复,直到月已平西,天sè微明,方倒头向洞窟那边拜了又拜,让热泪流尽了,大步下山。
待上了大路,陈襄发力狂奔,也不管东西南北,只乘兴而趋,迅如掠燕,惊得rì出而作的农夫俱疑是眼花见了鬼。
太阳出来了,陈襄始放缓脚步细赏人间风物,听猪哼驴嚎鸡鸣犬吠,声声入耳,看草舍老树稻田花圃,赏心悦目。忽然间,依稀有兵刃相交、吆喝吵闹之声远远地传过来,他心头一喜:既然有不平之事,我就去管他一管。
他顺小路翻过一道山梁,就见一伙人刀来剑往地在路上斗在一起,虽表情凶狠,叫声冲天,但看上去既无内力,攻守又无章法,可尽管如此,也有几人流血挂花了。
陈襄信步走上前去,拱手道:“几位老哥请了,让兄弟过去诸位再打,好不好?”
这几人闻言罢手,却呼啦啦围了上来,迟疑地以刀剑顶住了陈襄。内中一彪形大汉闪身出来,嗓音嘶哑地喝道:“大胆小子,找死么,哪里走不得?给我滚开。”
陈襄笑道:“怎么?此路是你开?”
大汉脑筋不太灵光,疑惑不解,讷讷回道:“不是。”
“此树是你栽?”
“不是。”
“想要买路钱?”
“不是。”
“那你是个笨蛋。”
“不是。”话已出口,那大汉才意识到陈襄的嘲弄之意,不禁大怒扬刀:“混蛋小子,活腻啦?敢逗弄你爷爷,再不滚开休怪我不客气了。”
“不必客气,只管打你们的,我再看一会儿就走。请,请继续。”
这伙人面面相觑,看陈襄半呆不傻的模不清是什么路道,一时间还愣怔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是谁派你来的?想干什么?”“像是他妈的jiān细,揍他。”“找梁子的,先废了他的招子再说。”众人嘟嘟囔囔的却是底气不足。
陈襄再拱手道:“兄弟只是路过此地,各位因何争斗?看各位不像是有什么仇怨的,坐下来好好说不行吗?”
那大汉道:“你凭什么管俺韩岭帮的闲事?再不走小心老子剁了你。”
人群中一白净面皮的说道:“这小子来得正好,王五,咱们就拿他试招,谁打的漂亮谁就做帮主,大伙看怎么样?”
此言一出,众人立即随声附和,那个叫王五的大汉道:“好,就让我先来试试。呔那小子,亮出你的傢伙来。”
陈襄微微一笑,已听出这伙人大概是同门间在争帮主之位,遂有心化解,即去路边柳树上折了枝线香粗细的柳条,捻动着道:“来来来,王五,放马过来吧,让兄弟指点你几招。”
王五见陈襄也不如何强壮,却这般小瞧于他,更气的七窍生烟,不及细想,扬手便以刀背猛砸下来。陈襄看他其势汹汹,却仅以刀背向他,显是心存善念,便也不忍伤他,想小有惩戒就算了,只以柳枝搭于刀身轻轻拂去,这一刀就偏了。王五收势不住,直直向陈襄身后的同门砍去,惊得那人“妈呀”一声不及躲闪,眼看血溅当场,陈襄探手揪住王五的脖领子硬生生把他拽了回来。王五一刀砍空,大刀即已月兑手斜飞出去,他转身就是一拳击向陈襄面门,也未见陈襄闪避,这一拳却从耳边擦过,王五踉踉跄跄扑地摔了个马趴,甚是狼狈。
王五翻身爬起,灰头土脸地已是晕头转向,情急拼命,袖子一撸冲了上来,陈襄挺胸受了他一拳。王五这一拳如同砸在山岩之上,指节yù碎,腕骨yù断,痛得他哇呀哇呀左手托右手转了圈地大叫,再斜眼看向陈襄,仍是随意地站在原地,面含微笑,这时他才稍有清醒,扭头就逃。其余那些人不明就里,知道是王五吃了亏,心虚胆怯之下也跟了四下逃去。
逃出百步开外,王五才回过神来,立定站了招呼同门又转了回来。他作势似要跪下,想了想只拱手道:“少侠好身手,让老王开了眼了,得罪了,得罪了。”
陈襄看他憨直,也不再逗弄他:“王大哥,你们是同门师兄弟吧,怎么自家人就打的昏天黑地的?”
王五难为情地道:“嘿嘿,让少侠见笑了。俺们都是韩岭帮的,老帮主上个月死了,大伙选来选去也选不出个新帮主。rì前接到武林帖,辽东各门派于十月初一要上千朵莲花山结盟,共图大事,俺韩岭帮没有帮主怎么能行,大伙就说比武定高下,没想挡了少侠的路,少侠莫怪。”
陈襄道:“不知贵帮有多少弟兄?”
“这不,都在这里了。”
“一二三四……就你们八个人么?”
“小帮,小帮,有个帮派好扬名立万,就聚到一起了。”
“那都有谁想做帮主呢?”
八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均不做声。陈襄明了于心,“不是想做帮主么,很简单的。你,韩岭帮帮主,你,东山帮帮主,你,西河帮帮主,你,大路帮帮主……”他依次指点,像是分派战利品似的。
王五哈哈大笑道:“这成什么话,天下人都这么自己封了,那不乱套了么。”他虽然鲁莽,也听出陈襄话中的含义。“可这帮主总是要推举出来的,要么……”他直眼向陈襄看去。
陈襄明白他的意思,刚要推辞,就听见远处一队人马急速向这边奔来。他下意识地模了模裹在包袱中的止水剑,嘴角浮出笑意。此番出来,他从止水双剑中只取了其中一把,想起临出洞窟前,与师父凌柯于醉后各持一把剑惊天动地的一场比试,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师父一面。
韩岭帮那八个人仍在嘀咕着帮主之事,丝毫未察觉越迫越近的杀气。陈襄已不及让他们散去,只好静观其变了。
那队人马转眼即到,约有五六十人的模样,远远地将这里围了起来。其中一人由四个人拥着立于一神骏乌骓之上,大喝一声道:“给我拿下了。”便有十几人下马冲上前来,武功明显比韩岭帮众高出许多,那八人不待招架便已被擒。陈襄不想坏了他们的xìng命,任由两个人抓住手臂按在地上坐了。
乌骓马上那人二十岁左右,金冠束发,身披黑里猩红大氅,腰悬双钩,威风凛凛,坐下乌骓金镫金嚼,鞍具亦极其华贵,缀满了闪闪发光的小东西。他立于马上大叫道:“韩岭帮听了,本人便是五行门崇黑虎慕黎。他妈的怎么才这几个人?胡金龙,其他人呢?”
韩岭帮那白净面皮的站起来道:“小的在。那天慕五侠没问人数,小的也没敢提起。俺们韩岭帮一共就是这几个人了。”
陈襄看他们显然对五行门慕黎的名号极为敬畏,便注意了,听那慕黎再说些什么。
慕黎马鞭一扬,又道:“我五行门现下要在辽东干一些事情,是胡金龙推荐了,说韩岭帮兄弟个个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我有意招纳各位于门下。愿意入我五行门的,自当委以重任,锦衣玉食,宝马美妾,共享荣华富贵。有谁不愿意的,可自行散去,但每月要向五行门缴纳五两银子的月贡钱,听明白了吗?”
韩岭帮众大多是懒于农作,闲散游荡学了点武功,此时惧于五行门的势力,而月贡五两银子也是缴纳不出,异口同声地便答应了。
慕黎道:“都起来吧,以后,你们便由胡金龙统领,随时听候调遣。”说罢,一声唿哨,骏马人立长嘶,率手下绝尘而去。
待马蹄声去远了,王五惭惭地对陈襄道:“这位少侠,不好意思了,却让你受了委屈。”
陈襄道:“不妨事。想来十月初一千朵莲花山结盟一事你们也是要去的,咱们后会有期。”
陈襄与他们八人拱手作别,心道:在伏魔庄时,座上有个五行门掌门穆铁苗,当是正派中人,慕黎必是他的子侄了,怎么如此飞扬跋扈?若从乌有居士身上论起来,慕黎怕是要叫我一声师叔呢,我便去替他掌门教训他一顿。想罢,他全力施展出轻功,不多时已追上了慕黎等一行。
慕黎大概正在想些宏图大业的计谋,不防坐下乌骓受惊长嘶一声前蹄腾空,差点把他掀下马来。他赶忙勒住惊马,转眼看去,就见一年轻农夫伸开双臂拦在马头前面,气得他哇哇大叫:“嘿,你他妈的找死吗,快让开。”
年轻农夫也不言语,只伸出手朝他勾了勾食指。慕黎从未见过有人敢对他做出这个动作,马鞭一挥便抽了过去,眼看农夫笨手笨脚的已躲不开一鞭之厄,谁料他脚下一绊跌坐地上,堪堪闪过了这一鞭。
这年轻农夫自然就是抹花了脸的陈襄了。陈襄坐在地上,再朝慕黎勾勾食指,缓缓说道:“你下来。”
慕黎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什么,什么,你想干什么?”
陈襄道:“你下来,让我揍你一顿。”
这时,与慕黎一道的五十余骑五行门门徒早围了过来,慕黎抬手止住他们,不怒反笑道:“好好好,我崇黑虎就叫你揍一顿。”他翻身下马,其门徒俱想这农夫命已休矣。
陈襄看他垂手作势定是要来拗断自己的手指,遂把手送了上去,指着他的鼻子道:“捂住你的左脸。”
慕黎双手箕张忽地扑上来,已将陈襄罩在掌风之中,就在已触到陈襄手指的刹那,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的左脸着着实实地挨了一巴掌,搧的他眼冒金星,左脸也如发面似的肿起。慕黎自是骄奢惯了的,何曾受过这等凌辱,他愕然大怒,右手火云掌,左手水孑指,将五行门两大绝学同时施出,挟风雷驱闪电一般攻向陈襄,威力惊人。
陈襄一惊:适才小觑于他了,不怪他张狂,手底下确有些真功夫。陈襄既不招架,亦不出手,只负了手在慕黎指掌间信步,让他模得着却打不着。慕黎发起狠来,火云掌使到十成,一招遮天蔽rì自上压下,即见热浪盘桓,炙风飞旋,催动掌风已将陈襄卷入团团紫气流云之中,而左手水孑指弹跃灵动早等在陈襄侧身方位,眼看陈襄避无可避。陈襄却不再闪避,在他手背轻轻一推,喝道:“捂住你的右脸。”慕黎仍没看清陈襄是如何出手,又是一记耳光搧在他右边脸颊上,似更重了几分,打得他一个趔趄,那指掌之气便已旁落,击向随从马队之中,顿时有三四匹马悲鸣长嘶颓然倒地,将马上之人重重摔出。
五行门众人未见慕黎发令,不敢过来相助,也是因战团中杀气逼人,人马均已承受不住,远远地退开,只呐喊吆喝助威,徒有声势而已。
此时慕黎双颊高耸,头如南瓜,早已失去高贵优雅之态,更血红了两眼,甩去了猩红大氅,解下双钩,翻翻滚滚如织就天罗地网般痛下杀手。陈襄见他招式中似有几招得自于三鬼“闹天钩一百零八式”,而内功掌法依稀有“天罡断”的零星传承,知他五行门与三鬼须有师承渊源,便也不想欺他太甚,穿过罗网如拾柴似的捏住双钩拿了下来。慕黎失去双钩而其势未竭,仍舞动双手使出好几招,方失魂落魄地呆立当场。
陈襄训斥道:“五行门乃名门正派,慕家子弟不可仗势欺人,今rì小小惩戒,再被我碰到横行霸道之事,必不轻饶。”说罢,抛下双钩,转身离去。
五行门众人知遇到了高人,不再做声,驱动坐骑让开一条路,目送陈襄缓缓远去。
慕黎似有所念,叫道:“少侠慢走,请留个字号。”
“陈——襄”两字以中气送出,余音久久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