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了,张同宇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按下了接听按钮,耳麦里便传来了小卫的声音。
“宇哥,我是小卫,你们出门了吗?”
“嗯,已经在路上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开车当点儿心!反正路不远,跟串个远门也差不了多少,注意安全!”
张同宇笑了一下,这个小卫,说话一向热情周到,但有时候却显得有些罗嗦了,用老家的话说就是有点儿“黏糊”。
小卫是张同宇的远房堂弟。印象里,是个极为帅气的小伙子,人长的高高壮壮的,脾气也好,很是讨人喜欢。前些年开车跑运输的时候出过一次车祸,好像也并不严重,很快就痊愈了,当时张同宇还寄了一些钱回去。
“家里人听说你们要回来了,这可都高兴坏了,这不,我爹非催着我再给你打电话问问你们大概几点钟到家?好提前做做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小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兴奋。
“最迟中午十二点之前也总能到了,”张同宇说:“也不要刻意准备,吃饭什么的总是越简单越好,不要太麻烦!只要把老宅子打扫干净就是了,老太太的意思回去的这几天是要住进去的。”
小卫一迭连声的答应着“不麻烦不麻烦!好好好!……”一边挂了电话。
“宇啊,到了关庙你先把车停在村口,我们走着进村,这样遇到乡邻四舍的好打招呼,显着亲热,在车上跟人打招呼人家会说我们架子大,忘本。”母亲一路上显得很亢奋,絮絮叨叨的嘱咐着张同宇回村后的各种注意事项,“要先去拜访你三nǎinǎi,然后再去你其他的伯伯叔叔家,我们家以前困难的时候,大伙都没少帮衬,到啥时候也不能忘了。去拜访你叔叔伯伯们时千万不要搞错了秩序,年长的先去,农村人讲究这个,搞错了会让人挑理。还有……”
张同宇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头,嬉笑着说:“老太太,你这都嘱咐了没八百也有一千遍了,您老就放心吧,儿子都谨记在心了!保证不会让人挑出毛病来!”
母亲也笑了,“妈是老了,嫌老太太絮叨了吧?”随后轻轻叹了口气,“你说这也没觉着咋样啊,怎么一眨巴眼儿就十六年了呢?妈年轻时认识的那些老人啊,剩下的只怕也不多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能说上话儿的人了!妈现在这心里啊……唉!”
张同宇有些感慨,当初离开“关庙”的时候母亲还只有四十几岁,比自己现在的年纪也大不了多少,从小到大,自己在母亲面前向来都只是一个会撒娇耍赖的孩子,习惯了母亲慈爱的眼神、贴心的唠叨,却浑没在意时光在来来去去间已然将母亲的满头青丝换作了根根白发!怎么忽然就老了呢?张同宇无奈的想。
转过一处弯路,眼前便扑面而来了一片绿sè,那是一座郁郁葱葱的矮山包!也就是乡亲们称之为“东山”的地方。
张同宇忽然有了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一阵无法言说的情绪仿佛是在倾刻间就如cháo般泛滥了,他忽然想哭,说不清楚为什么,就只是想哭!
“东山”是见证了张同宇成长的地方,承载了他太多的青chūn记忆。他一直都把这记忆封存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不敢,也不忍去触碰。他一度以为他已经完全过滤掉了那些青葱岁月的全部印记!可是,当这熟悉的一切再次倏忽而至时,他才终于知道,自己根本就无能为力,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甜蜜的、苦涩的…它们始终都在,从未有过半刻离开!
张同宇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放慢车速,摇下了车窗,四月正午的阳光暖暖的照着,微风拂面,田里成片成片的麦子正在拔节抽穗,路边星星点点的小野花儿争奇斗艳,空气中弥漫着chūn的芳香。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从前的味道,恍惚间似乎从未远离。
我回来了,我的关庙!张同宇流着泪在心里喊着,你们还在吗?我的伙伴儿们!
山包西侧的村落也逐渐明朗了起来。远远的便看到星星散散的一群人站在村口向来车的方向张望着。
“到了,到家了!”母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二叔和小卫,隔了老远便招起手来。
张同宇将车缓缓的停在路边。小卫抢先一步拉开了左侧车门,一边叫着“大妈”,一边小心翼翼的将老太太搀下车来,一张张亲切热情的笑脸便纷纷迎了上来,七嘴八舌的打着招呼。
除了一些同辈的小兄弟外,大多都是张同宇原本就熟识的本家的叔叔婶婶大伯大妈们,岁月虽然在他们的身上也烙下了苍老的痕迹,恍惚间却也依稀可辨。
母亲红光满面,一边握着那一双双伸过来的手,一边“老嫂子、老哥哥”的招呼着,喜极之下,不知不觉间便流下泪来。
张同宇陪在母亲身边,一边亲热的叫着“叔叔、伯伯、婶子、大妈”,一边殷勤的递着香烟,心里溢满了亲切和感动,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乡情乡意。
一阵暖融融、情切切的喧闹过后,张同宇便招呼着小卫和几个小兄弟从车上拿了礼物,前呼后拥的向小卫家走去。
因为一直都联系的紧密,张同宇和母亲照例是要去小卫家落脚的。
母亲一路走一路感叹:“村里这变的呀,哪还有一点儿从前的影子了?你瞅瞅这房子、这路,这哪还像乡下啊!以前城里也未必就比咱们现在的关庙漂亮了!”
“是啊,嫂子,这不都在变嘛,”二叔笑呵呵的指了指自己花白的头发,“rì子是好过了,可我们也都老喽!这好rì子啊,还是孩子们过的长远些!”
母亲点着头,似乎勾起了心事:“也不知道小时候老跟小宇一块玩儿的那些孩子们都变成啥样了?”
二叔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母亲便也不再问下去。
“老屋无碍吧?还能撑些年吧?”沉默了一会儿,母亲又问起了老宅子。
“您放心,照眼前看,只要不摊上天灾**的,再撑个十年八年还没大问题。”
“这就好、这就好,老宅子在,好歹是个念想,这要连老宅子都没有了,心里总归空落落的不踏实!”母亲放心的点着头。
自从张同宇一家搬走后,老宅子就托付给了二叔照管。母亲会不定期的寄一些钱回来让二叔对老房子修修补补。张同宇曾劝过母亲干脆把房子拆了或者送人。母亲却总是不同意,说不能没了根基。
前面是个杂货店,门两侧摆放着一些烟酒、瓜子花生之类的货物,正对门口处摆放着一张矮脚桌,四个人正围坐在一起甩纸牌,边上还有人站着围观,并不时的指指点点。墙根处还有一堆人或坐或立,悠闲的晒着太阳,男的抽烟吹牛,女的织毛衣、钠鞋底拉家常。人群中不时传出几句男人的粗口、女人的笑骂,并伴着阵阵哄笑。
张同宇他们走的近些了,人群便安静了下来,用了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一个正坐在木桌旁摔纸牌的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侧过身来,往人群里扫视了两眼,满面疑惑的问走在前面的小卫:“小卫,是不是家里边来贵客了?”
小卫边点着头“嗯呐、嗯呐”的答应着边回头看向张同宇。
张同宇的左眼皮没来由的跳了一下,便盯了面前的中年男子去看:这人高且瘦,宽肩长腿,背微驼,头发三七分开,乌黑浓密,长脸无须,眼睛不大却很有光彩,鼻头厚而宽大,属于标准的肉头鼻,嘴唇微微上翘,嘴巴永远都合不拢的样子。整个人看起来随和而不失jīng明。
张同宇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长着一双贼兮兮圆眼睛的小男孩爬到树上掏鸟窝的情景,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就在他的舌尖滚动。
中年男子顺着小卫的目光看向正盯着他的张同宇,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整个人便忽然愣在了那里,然后下意识的站起身来。
“小宇!”“孙尧!”片刻的错愕过后,两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脸上都泛了红光,喜出望外的伸了手紧紧的握住。
从小到大,一直到离开关庙之前,孙尧和张同宇都是形影不离的死党。
一别经年,那份曾经的情谊还在么?张同宇的眼睛湿润了,想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头,只是紧紧的握着孙尧的手不住的摇晃。
孙尧眼里也泛了泪光,傻傻的笑着,嘴里不断的重复着“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母亲走过来,眯了眼睛仔细端详着孙尧,不觉眼圈又红了,“是小尧吧?这还是那个小时候每天在我们家赖吃赖喝的小鬼头吗?这长的可都不敢认喽!”
孙尧放了张同宇的手,红着眼睛展开双臂抱住了老太太:“婶儿,你们回来太好了,我可是想您了,有时候做梦都能梦到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可是让您cāo心了!”
母亲轻轻的拍着孙尧的背,“好孩子,婶儿是看着你们一点一点长大的,这心里啊,没事儿就胡乱捉模,也不知道你们变成什么样子了?这下好了,终于又看到你了!”
孙尧擦了擦眼睛,看着母亲“嘿嘿”的笑着,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短暂的讶异过后,一些熟识的乡邻终于认出了张同宇母子,便纷纷围了上来打招呼,母亲满面欢容的一一应承着,张同宇也走过来,陪着笑脸一支一支的给大伙递香烟。
这时,一辆装满货物的电动三轮车停在了店门口,车上的人一边摘头盔,一边爽朗的笑着问:“呦,什么事儿这么热闹啊?”
孙尧快步走上前去,一手接过头盔,一手搀着那人的胳膊。那人借势从车上轻轻跳了下来。
张同宇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人是个三十几岁的女子,身材适中,穿一身紧身牛仔装、留着齐耳短发、大眼睛、圆脸盘,嘴角微微上扬,显得既泼辣开朗又成熟稳重。
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青涩和稚气,但那头整齐的短发和微微上扬的嘴角,却依稀还是从前的样子。
张同宇的心又跳了起来,会是她吗?怎么会这么巧呢?
这时人群里一个小年轻尖着嗓子叫了一句:“老板的娘回来啦!”人们一阵哄笑。女子笑骂道:“乖儿子,是你老娘回来啦。”
或许是感觉到了张同宇一直打量着自己,女子也情不自禁的向他看去。
“张同宇?”看到张同宇的一瞬间女子便惊叫起来,“你是张同宇!”
“周瑾!”张同宇恍然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不会吧!你真是周瑾?”
女子看着张同宇茫然而吃惊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笑的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不得不扭过头去将脸在孙尧的胳膊上蹭了蹭。
女子扭头的瞬间露出了一截如玉石般白皙细长的脖颈。
张同宇的心脏猛的一跳,“周瑾!真的是你!可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周瑾笑着与张同宇握了手,调侃道:“老同学,我都老成这副模样了还能被你认出来,你真是好眼力。”
“我现在有点晕,”张同宇夸张的模着额头,“这儿好像不是你的地盘吧?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可是太奇怪了!”
孙尧笑眯眯的把右手搭在周瑾的肩膀上,冲张同宇眨了眨眼:“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在就容我隆重的向老同学介绍一下,”边说边用左手指了指周瑾:“这位就是传说中的‘贱内’!”
“贱内?”张同宇还在发怔,周瑾已经一把揪住了孙尧的耳朵,笑吟吟的问:“谁贱内啊?”孙尧“啊呀”一声:“我,当然是我,我主内,你主外嘛!”周围人群一阵哄笑,周瑾轻轻一笑,松开了他的耳朵。
“原来你们…你们…”张同宇恍然大悟,“这可是要恭喜恭喜了。”又把嘴伏在孙尧的耳边低声道:“你小子倒是深藏不露啊,不声不响的便把这么一朵又娇又艳的花儿给摘了,回头好好给我交代清楚,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什么时候下的手?”心里没来由的涌上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孙尧揉着耳朵,边听边“嘿嘿”笑着不住点头:“交代!交代!一定交代!”
周瑾过去跟母亲打招呼了,免不掉又是一番感慨叹息。
孙尧用手指着杂货店说:“乡下也没有其他生意好做,便跟周瑾开了这间杂活店,也发不了财,挣点零花钱而已!”张同宇有些心不在焉的频频点头。
“晚上你跟婶过来一起吃顿饭吧,咱们再慢慢聊!”孙尧又说。张同宇刚要推迟,这时候周瑾也走过来一意邀请,心中一动,便点头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