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石来到了大伯家,尚未进得门,已听到里面传出的一片嚎哭之声。
方生石踏入正屋,再进了里头的一个偏房,只见里面一张靠墙的床边围有一群人,看过去都是一家至亲之人,除开大伯之子一家三口外,其余的都是本家至亲,不过方生石一家只有母亲和长嫂在内。房中众人女子居多且多嚎哭,而男子除了三叔外却只有两三个都是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子侄辈,他们也陪着众女拭泪。说起来大伯一家人丁实是不旺,大伯年过三十一才得一子,其子也是直到二十出头才娶了亲,又年近三十才得一子,再无所出,算起来皆是一脉单传,加之大伯娘早去,算起来家中只剩四口人。而且大伯此人过于敦诚,不善营生,只守着祖父留下的祖屋和几亩田地度rì,其子孙xìng情亦相仿,所以家景甚是荒凉。此时一家三口正在床边哭得甚哀,大伯后事的料理多要靠几个兄弟和子侄。
方生石走去近得床前,见大伯躺在床上,双目已闭,形容消瘦,显然已是离世。方生石跪下磕了三个头,刚站起来,正要过去对大伯一家劝慰几句,外面却有吵嚷之声传来。方生石和三叔忙出去看时,却是四叔带着几个兄弟子侄,抬了一付棺木进来。原来这大伯去得急、去得蹊跷,家里都没有什么准备,直到今rì午时见情况不妙才着急着准备起后事来。若让村里的木匠打造一付棺材似已赶不及,只好让四叔带着几个人到附近双桥镇买了一付,上好的棺木自然买不起,只买了个薄棺,现在方才赶得回来。方生石的三叔见棺材来了,忙叫方生石找了两张长木凳放在外屋正中,然后和众人七手八脚的把棺材抬放在长木凳上,直至放置妥当棺材。
这时,方生石的父亲方西岭陪着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走了进来。这老头方生石认得,吴姓人,在家中行二,平rì里众人都叫他吴二爷。这吴二爷幼年时因家贫自己也有点志向,后来就跟着一个游方的相士厮混了十几年,打打下手,不过也没有学得什么本事,到了三十来岁就回来了,后来娶了亲,只靠着家里仅有的两亩薄田过rì。这吴二爷虽说对于yīn阳之事是个半调子,但总要比一般的村民强上不少,见识也多,加之一般请yīn阳相士花费着实不小,所以村中但凡碰到喜丧之事都愿意花几个小钱找这吴二爷请yīn阳看批书,这吴二爷也是来者不拒,反正就算说对说错也没人懂,自己还得几个小钱花销,这样的事岂有不做的道理?况且几十年下来倒也未见出过什么不妥之处,所以众人愈发信服了。
这吴二爷来了之后,对着众人指指点点一番,众人就按着他的吩咐忙活起来,方生石这么一个小孩自然出不了多大的力,也只是在一旁跟着搭把手帮点小忙罢了。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外屋已被布置成一座灵堂,大伯的遗躯擦拭洁净并换了套衣裳,然后用白布包裹,也已经移到棺材中。而那吴二爷见大体妥当,又叮嘱了几句,自也回家去了。
方生石这时打量了一下厅堂,那屋中挂了些黑布、白布,已多了一片缟素之sè。屋子正中近墙的供桌上供有一些先祖的牌位和为大伯新做的牌位,牌位前面有香台、烛火,且密密麻麻的插了不少香火,都是村邻进来拜祭时插上的。屋子中间是一口敞开的棺材,用两条长矮凳垫起,大伯就躺在棺材中,尸身上盖着白布,只露出个脸儿,因此时死去时间已长,皮肉萎缩得紧,所以此时看去如同皮包骨一般,哪里还有往rì里的半点样貌?观之让人不免心内一酸。在棺材末的边上,点有一盏油灯,方生石知道这灯俗名叫“引魂灯”,怕死者死后道路不明,作为去往“冥府”的道路照明用。在棺材两边各铺有一层稻草,众至亲就坐在稻草上守护两边,以作陪灵。在棺材前还设有一处简易的香案,但凡来拜祭的人必先在此处拜祭死者之后再到主灵前祭拜,才算完成礼仪。
其实说起来演州府这一片地方的葬俗算是颇为讲究和烦琐的,按一些大家的礼俗还有招魂、写殃榜、搭彩棚、唱大戏、挑钱等等繁琐的礼仪,不过也只有那些富贵人家才办得起,没有百把两银子如何拿得下?吴丰子一家在古榕村也算是一等一的富户,五年前其祖母过世就曾办过那么一回,而且还是极尽省俭着办的。那几rì,全村的人一得闲就去围观,都瞧看个新鲜。方生石那时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只看得眼花缭乱、不知所谓,独独对那一连七rì的戏文还有点印象。演州府的乡俗里有一种戏叫“师古戏”,有些闲钱的人家但凡遇到点喜丧之事,都喜欢请个戏班子唱上几出,象吴丰子家这种自然是请不起名班的,请的只是一些野路子,还多是些半老的男子。这些半老的男子本就是农户,农闲时练上一练,再置办些行头,添置点锣鼓铙钹等乐器,待会上两三个曲目之后,有人敢请他们也就敢去了。在方生石听来,那些戏文听起来虽说也算有点腔调,但“咿咿呀呀”的总觉未免有些单一,而且总是凄凄惨惨的,耐不住xìng子的人就会觉得聒噪得厉害。而且那台上的人的扮相实在难看,要不是闲得慌,方生石都不愿意看下去。虽然如此,吴丰子的祖母“风光大葬”之后,吴丰子家里也花费不小,事后吴丰子常暗地里抱怨这两三个月来少见荤腥,此中花费由此可见一斑。
闲话不说,虽说死者为重应是厚葬为佳,但小民小户的哪里如此多的钱帛担负开销,大伯一家本就艰难,更何况如今年景渐差,所以也只好俭省些,能过得去也就是了。
方生石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就点香拜祭了一番,又到大堂兄、嫂处言语抚慰一番,然后才来到父母身边坐下,也陪起灵来。才刚坐下,门外就走进一个剃度不甚干净、年约四十来岁的丑和尚,手里还拿木鱼和槌子。他进来后,方西岭忙迎了上去,言语了几句后,那和尚就在棺材前设的一个小供桌边坐了下来,拿出一本发黄的旧书,看了一下,就站了起来,然后敲着木鱼,沿着棺材绕上几圈,一路还不停的背诵起“往生经”来,最后又坐回到小供桌旁继续依旧诵读经文。方生石在旁闲着无事就细细的去听着,却一句也没听清,只觉得象一群苍蝇围在那“嗡嗡嗡”的叫。
方生石倒也知道这个和尚的来历,这古榕村方圆十余里内仅有一座庙观,叫做“十方庙”,那庙里聚集了四五个野和尚,平rì里走村访镇的只称说庙里供奉的是普渡善众、法力无边的“十方广法菩萨”,可以保佑众生平安,以此兜揽些香火。不过老一辈的都知道,其实十多年前,那“十方庙”原本叫“十方观”,不是寺庙而是道观,原来住着一个老道士,后来那老道士因实在太老最后老死了,老道死后那道观曾经空过一段时间,直到八年前被几个闲人看中,那几个闲人本不愿劳作,又无以为业,干脆凑了点钱给乡里赁下道观改为庙宇,然后找了几本经书又自行剃度做起了和尚来。因左近没有庙观,周围村里的人想求点善缘都找不到地方,所以也不管真假,干脆就拜起这位“十方广法菩萨”来,所以平rì里香火倒还不错,有丧葬之事也请去念一念“往生经”以此超度一番,至于灵验不灵验也就管不了了。
夏rì里rì长夜短,天sè到戊时才黑透,大家早已一起在偏屋用过晚饭,因劳累了半rì,不少人都已回家,只留下几个至亲夜晚守灵。到了亥时,方生石的父亲因与其兄情厚,本yù守个通宵,但因年纪大了也颇有些支撑不住,而方生石的长兄方南德是有家室之人,也不好久呆,所以只留下方生石一人守灵,除了方生石外还有大伯之子和一个四伯家的堂兄弟一起守灵,另外就是那个念经的和尚。那和尚虽说样貌不佳,却倒还尽心,吃过晚饭后就一直念经不停,想来这经文rì积月累之下已是背得纯熟,没有半分的阻滞,当然没人能真正听清他具体念些什么。
转眼天已到了子时,灵堂中已是寂静一片。这夏rì易困,灵堂中陪灵的众人除了方生石外竟然都悄然睡着了。方生石的两个堂兄弟早已躺倒在稻草上呼呼大睡,而那和尚原本念着经文,念着念着困意愈发涌了上来,渐渐支持不住,待偷眼瞧见棺材旁的两人已横七竖八的躺倒熟睡,而方生石坐在一张凳子上正背靠着墙双目紧闭,也似睡着了,自己也就放下心来,头一倒,手中的木槌从手中滑落开来,竟卧着桌子也睡了过去。
方生石今夜jīng神颇佳,只闭目胡思乱想,待睁开眼睛见众人都睡了过去,也不好说什么。他看了一下烛火,见那棺材下的“引魂灯”灯光微弱,灯芯快要烧尽,方生石忙走过去拿一根细木棍挑了一下,灯光立时转明。方生石正要回到座位上,忽然空中隐隐传来阵阵雷声。方生石心想,莫不是要下雨不成。这夏rì里雷雨不定,来得快去得也快,方生石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想在里头坐了那么久,也该出去透一透气了。于是方生石再查看里面的烛火一番,见一切甚是安妥,就悄悄的走出了门外。
方生石来到院中,院中一片漆黑,好不寂静。抬头往天上看去,空中仅一轮细细的弯月,还被一团黑云遮住了半边脸儿,周天只有寥寥的几颗星辰依稀可见。方生石却心想,古人常说“月明星稀”,而此时月不明,星也稀,看来这话实在是不合今夜的景。
“咦?”方生石忽然心中一奇,天边竟有一团不算大的怪云伴随的阵阵低沉的雷声朝自己头顶这边涌了过来,而且来势甚快。说这团云怪,那是因为这云竟然是幽蓝sè的,而且极其浓厚的一层,最奇怪的是在那幽云的上方竟然有密密麻麻的雷电不停的闪动,闪出一道道光华,但那幽云好不厚实,那雷电竟然穿它不透。
方生石一时看呆了,不一会儿,那怪异的幽云涌到古榕村上方竟停了下来。方生石从下面望去,那幽云是并不算大的一团,也不过十余丈宽,不过那团幽蓝极其浓重,倒象一汪深潭。因那团幽云停在顶上,故雷电已然被遮住瞧不见,但雷声仍是响动不已,雷电的光亮仍不时映照出来,不过雷声倒也不算大,低低沉沉的只是发出一声声“隆隆”的闷响。
那团幽云停在古榕村上方后,稍稍一缓,片刻之后忽然如一锅开水一般翻滚涌动起来,好不怪异。而此时原本低隆的雷声竟然停了下来,雷电的闪亮也消失不见,但是极其骇人的是,那团幽云上面幽深的天幕之中,突然渐渐鼓动涨大起来,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开天幕,直冲出来。但是天幕的鼓起涨大只持续了一会,就停滞不动了,然后那鼓起之处赫然化成了如同人脸的形状,如同平rì里人的脸面被薄布蒙住,只现出轮廓的那般模样。那人脸似乎要竭力冲破天幕但却总是冲开不得,只是如同人气急败坏一般狰狞嘶吼,不过却是无声无息的。
不管天幕里如何鼓动挣扎,那团幽云却依旧翻滚涌动不息,而面朝天幕的那一面此时也化出了一张人脸来,那云化的人脸面对天幕里挣扎的那张脸竟然露出了一股嘲讽之sè。当然在下面的方生石自然瞧不见,不然肯定是震惊无比。方生石更不知道的是,在那团幽云翻滚涌动不息的同时,古榕村后的那座白坟岭的数百个坟冢竟然同时震动起来,白坟岭上所有的荒草也古怪的如铜丝般一根根的直立,并抖动不已,发出“嗡嗡”之声。而那数百个坟冢震动一会儿后,在各个坟顶上竟渐渐钻出一缕缕的黑气而且在不停的蠕动,如有人瞧见一定会觉得蔚为其观。
那团幽云翻滚涌动了一会,在那幽云的下端的正中渐渐凝出一小如头颅般大小的一团黑气,仿佛挣扎着要从那团幽云中剥离开来。此时天幕的那张人脸忽然竟张开了大口,一道极其粗大的闪电伴随着刺目的光亮“忽的”直劈下来,直击向那团幽云,那粗大的雷电尚未击到那团幽云,那团幽云如未卜先知般突然暴散开来,让那粗大的雷电扑了个空,而那团幽云下端凝结的那小团黑气却趁势落了下去来,转眼就无影无踪了。而在雷电下击之后鼓起的天幕逐渐开始回缩,不久又回复的往常,就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从那天幕里发出的惊雷击向那团幽云,再到那团黑气下落只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方生石哪里看得出来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一道极其粗大的闪电一闪,然后两耳就被一道直yù震天裂地的雷声震得“嗡嗡”作响,脑子里一阵阵的发懵,过了好一伙才回过神来,醒转过来后,就见到屋子里的诸人也都跑出来瞧看,想必也是被那雷声给惊醒了,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待听方生石闷声闷气的说是打雷,这才转回屋子里,该睡觉的回去睡觉,该守灵的回去守灵,该念经的自然回去念经。而方生石见众人回了屋,又看了看天,见再也没有什么异常,不觉的摇了摇头,自也回屋去了。
而与此同时,在离古榕村极其遥远之处有一座悬空的山峰,山峰的四周云雾缭绕,极尽飘渺之意,在山峰的极颠之上站着一个身穿紫衣、眉发皆白的老头,他面朝古榕村方向,双眉紧皱,口中却喃喃说:“这冥府竟敢弄出这般动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