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金鱼的记忆力只有三秒钟,在鱼缸里一边游着,转一个身就会把刚才发生的事情都忘了。可惜,人不是金鱼,人的记忆力如此深刻,尤其是对自己深爱的人。
忆何看着微微,向来镇定的他,这一刻,连嘴唇也有些发抖:“妹妹?”
她看着忆何,颤抖着说出两个字:“哥哥?”可是,即将成为她丈夫的忆何,怎么能是她的哥哥呢?怎么可以是她的哥哥啊!!
幸福,对她而言,怎么就那么难呢?刚刚才有一点幸福起来的感觉,这么快就消散了吗?
心,一下子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四目交接,两人往日的种种,悉数浮上心头。
那一晚,灯光昏黄的长街,他们一起大笑着骑脚踏车;那一晚,星光璀璨的露天汽车影院,他们一起依偎着看《卡萨布兰卡》;那一晚,那片白色的苜蓿花海,他们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
她以为,她和忆何终于苦尽甘来。没想到,命运却一直猫在角落,冷眼看着他们。
怎么办?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爱的那么辛苦,现在却突然说,那份爱情,是不被允许的,他们两人,今后,该怎么活下去?
微微眼中的水雾慢慢积聚成眼泪,刷一下滑落。
是谁说的,咽下的眼泪越多,就会越幸福。从小到大,我明明把眼泪全部咽下了,怎么还是这样?为什么我不能幸福呢?只想好好爱一个人,为什么最终却是一场空呢?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爱情吗?我真的,想相信一次。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再相信爱情了。
忆何悲伤地看着哭泣的微微,颤抖地伸出手,想擦去她脸上的泪。
然而,那只手,停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
微微,我该怎么办?我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轻轻为你擦去眼泪了。我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要是对你好的事,就随心所欲地为你去做了。
我们之间,隔了一条深深的鸿沟,那是一条巨大的亲情伦理的鸿沟。
到底要流多少眼泪啊,才能填满这条鸿沟。等宿命到来的那一天,我不等你,不等任何人,独自一人默默地渡河而过。
就在忆何和微微四目相对,沉默无语时,何雅玲冲上去,抓着神父的肩膀,询问当年的经过。
神父证实了这段过往,并宣布婚礼无效。
婚礼……无效?寥寥四字,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忆何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美梦,终究还是……幻灭了吗?
微微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嘴唇和脸颊没有一丝血色,人,像要死过去。
刘宛心呆呆地看着忆何,再转头看看何雅玲,突然发疯一样地大叫一声,“不,不,不,忆何是我的儿子,是我儿子,是我刘宛心的儿子。你们撒谎,你们骗人,你们这些骗子,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她发疯一样冲上神坛,颤抖着手抱住忆何:“忆何,我的儿子……”
忆何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女人,眼中没有一丝感情,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开!”
刘熙武替自己的妹妹苦苦哀求:“忆何啊,宛心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全是我的错。看在宛心养你二十七年,爱你二十七年的份上,不要这么对她。”
刘宛心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忆何,你是我的儿子,谁也不能把你抢走,这个世界上,妈妈什么也没有了,妈妈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放手!”依然只有两个字,极冷,极淡。
究竟是怎样的心痛和绝望,才能让一个如此执着坚强的灵魂,陡然崩溃?
刘宛心双膝一软,昏死过去了。这也难怪,抛开前尘旧怨,抛开所有的一切,甚至抛开了自己的丈夫曹启臣,好不容易同意自己的儿子和何雅玲的女儿结婚。谁知,自己的哥哥千里迢迢从美国赶来宣布,忆何是何雅玲的儿子,忆何和微微是亲兄妹。
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忆何……居然不是她的儿子。纵是铁打的人儿,也经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
忆何浑身绷得紧紧的,像一根快到极限的弓弦,后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杆枪。
他走下神坛,一步一步一步走向教堂大门,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在没有发疯之前,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要马上离开这里。如果再迟一秒,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忆何……”何雅玲冲到他跟前,颤抖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忆何是她的儿子,是她和曹启臣的儿子,二十七年了,她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个秘密。作为忆何真正的亲生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死,不但没死,反而长成了一个英俊成熟的男人,她心中百感交集。这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复杂感情,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常
“让开!”忆何铁青着脸。
“忆何啊!我才是你母亲啊!”何雅玲慌了。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让开!”
忆何清冷的眼神像箭一样射进何雅玲心里,何雅玲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经过何雅玲身边时,忆何目不斜视,像个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
谁也不知道,他那颗无比坚强的心,此刻,是怎样的血流成河……
妈,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让给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十二七年前死去的那个婴儿,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我要活着?为什么为什么?
“宛心,醒一醒,宛心啊……你别吓我。”身后传来刘熙武惊慌失措的大喊,然后,他冲到忆何面前,拦住他。
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痛哭流涕:“忆何,我错了,全部是我的错,你母亲没有半点错误。她只知道生下了你,她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儿子。她连自己生下一个死胎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告诉她,她生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好几次都觉得要跟你说才对,可我没有那种勇气。我宁愿自己痛苦下去,也不愿意看到宛心痛苦的样子。她爱你,真的爱到了骨子里,比爱自己的生命还要爱你。”
忆何什么话也没说,冷漠的目光像要杀人,周身都燃烧着怒气。
刘熙武哽咽:“因为你爸爸和何雅玲纠缠不清的关系,你妈妈她受了多大的煎熬,你知道吗?如果她知道生出来就是个死胎,她会心痛而死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两次煎熬,我宁愿死,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妹妹痛不欲生地样子,死也不想看到。”
“那我的人生呢?”忆何一直强忍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一发而不可收,抓过刘熙武的衣领,提到自己跟前,像疯了一样咆哮着,“我的人生,你有没有想过一次?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爱上了自己的妹妹!我居然爱上自己的亲妹妹!!花去我一辈子的热情,花去我余下生涯的全部,花去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动心,爱上自己的亲妹妹!我和微微,虽然没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这叫**,**,你知不知道?你叫我们,情何以堪?你叫我们,怎么活下去?怎么活下去?”
刘熙武不敢看他,低着头,颤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忆何失魂落魄地喃喃,他哭不出来,笑声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对不起……哈弓…对不起……”
对不起,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轻易便抹杀了他一生苦苦的等待,轻易便熄灭了他一生滚滚的热情。
忆何的心,凉透了。
那一刻,他仿佛已经死去。
“我会用一生来赎罪的。”刘熙武流着泪说,“如果必须接受惩罚的话,我心甘情愿地接受。”
“对,受罚吧!”忆何眼中只有一片死寂,“一定要受罚,舅舅!你一定会下地狱的!”他松开刘熙武的衣领,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教堂大门。
他站在那里,圣安东尼教堂门口。
风,将他浓密的黑发向后吹去,优雅庄重的西服包裹着他高大伟岸的身躯。
他的眼睛凝视着远方。
这个世界,有一种亘古不变的东西叫等待。他这一生,都在等待一个女人。
他终于等来了婚礼,同时也等来了秋天。
秋天是适合沉默的季节,忆何仰望苍茫碧空,忽然怀念夏季的燥热,冬天的严寒。热到极点,是一种疯狂的释放;冷到极至,也可清醒而敏感。
当他以为自己等来的时候,原来,只是从一个孤独的梦中,到另一个孤独的梦中。
他已经一无所有……这样云淡风轻的秋,漫长的失语,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失去什么。
这一场冷热交融的爱恨情仇,他,却找不到宣泄口。
幸福,对他而言,怎么就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