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莫不痴已为他后背涂完了无瑕膏,转到臀部,这里更是极重灾区,无数重叠的伤痕如田间沟壑般纵横交错,又似烈日暴晒下寸寸龟裂的土地。师父的手在臀部轻轻揉捏,星子面红耳赤地埋着头,却又是说不出的温暖舒服。
“我每隔一年两年要云游四方去收集药材。”莫不痴悠悠道来,“箫尺行踪无定,我也不会故意去找他。但我自有办法打听到他的重要消息。这几年,他诸事上了正轨,我就懒得操心了。”
“那师父为什么不直接去帮大哥呢?”星子纳闷地问。
莫不痴长长地叹了口气,低沉的声音似浸透了许多沧桑无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有些事是别人帮不了忙的,哪怕是至亲之人。而更重要的是,我不能确定,我帮了他是不是对他好……何况,现在有了你,事情就更复杂了。”
为什么帮大哥报仇不是为对他好?师父说话又象是在打哑谜,不过星子倒是暗中庆幸,幸好师父没出手,不然父皇说不定已没了命。师父如果是看在我份上,不找父皇麻烦,我就是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
莫不痴接着道:“但他一心报仇,我也不能干涉他。此次朝廷围剿,箫尺未伤元气,保留了实力,但他若要成功,凭他自己那点武力远远不够,必然还另有计划。不过我也不知详情,只等着他一鸣惊人好了!”
莫不痴一番精辟分析如一缕灿烂的阳光,驱散了长久盘踞星子心中的迷雾,却仍无法摆月兑难言的内疚:“师父,但弟子毕竟轻信了叶子,如果是叶子告密,弟子难辞其咎……”
莫不痴嘿嘿两声,笑得别有深意:“你当为师所谓的大错就是这个?就算没有叶子,也会有果子,种子……既然箫尺已经落入了辰旦的视线,辰旦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其极。你区区一人之力,又怎能是他的对手?就算桐盟山庄确实因叶子而暴露,也不全然是你的过错。再说,认识箫尺知道桐盟山庄的,有多少人?能保证没有一个叛徒奸细?你仁义心肠,扶危助弱,大节无可指摘,经验不足,细处尚待商榷,如果你真的觉得不挨打不受罚,身子不自在,心里不痛快,我也可以成全你。”
星子本来心情郁结,却被莫不痴最后几句话逗得笑了。师父竟这样通情达理,事事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复又暗想,听师父的口气,难道责罚我,倒成了应我恳求,勉为其难之事?
刚一转念,莫不痴的话便印证了星子的猜测:“你上回曾经问我,我是怎样教训你大哥的?你正式拜师,成为我的弟子后,规矩也是一样。我从不会主动责打徒弟,徒弟如果想要挨打受罚,须来向我请罚,说明缘由。如果求得恳切,说得在理,我才会准其许可。”
不会吧!竟有这样打人的?星子愈听愈奇,仿佛要师父打我一顿,竟是天大的恩赐一般,父皇也少有这样的架子,除了那回比武之事我将他气极了,不得不亲手做了条金鞭负荆请罪之外。原来前几日师父威胁要打我,不过吓唬我的吗?
星子眼珠子一转,嘻嘻一笑:“那如果弟子不管犯了什么大错小错,都不主动请罚的话,师父就不教训我了么?”
莫不痴却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徒弟犯了错,我身为人师,自然会向徒弟讲清道理,严申利害。如果弟子不服气,尽管和我争辩理论,直到辨明是非,谁错了认错就是。至于请罚不请罚,全凭你们自己决定。我不是你的那个皇帝老子,没那么多花花肠子阴谋诡计,也不讲怀德畏威那一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一而再再而三故意犯错,屡教不改,我大不了废了你全身武功打断双腿逐出师门了事,哪须那样麻烦?”
又拿废了武功打断双腿逐出师门来威胁了,星子暗中咋舌,忆起小时候箫尺大哥教训自己,也总是先和我辨明是非讲清道理,待我心悦诚服后方才动手,怕也是和师父学来的规矩。只是师父更进一步,还要我苦苦哀求才打我么?难道我当真皮痒喜欢挨打?何况还是师父那令人毛骨悚然闻风丧胆的黄木拐杖?说起来,上回一顿毒打,也是自己有错在先,有求于他,巴巴地讨来的。星子打定了主意,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再去自讨苦吃。
星子前次被莫不痴打得奄奄一息,虽然这次师父对自己极好,辨如两人,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头仍留下了驱之不去的浓重阴影。却没想到,自己最恐惧的一件事情竟这样消弭于无形。
星子几乎想要唱支山歌来庆祝。但又想起箫尺,大哥安然无虞,便意味着他要与父皇交锋对垒。大哥睿智坚韧乃当世人杰,虽在野无权,亦堪与父皇抗衡。二虎相斗必有一伤,鹿死谁手难以逆料!
箫尺临别时,坚定的话语犹在耳边“我和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十几年来卧薪尝胆,终有一天会和他兵戈相见,到时你站在哪一边?你会为了帮我,弑父弑君么?”我固然不能弑父弑君,但我同样不愿大哥有任何意外……许久以来,星子以为命不长久,便不去想这无解之题,倒少了许多烦恼。此时却再也绕不开了,星子只觉头痛欲裂。
“在想什么?”莫不痴拉回星子的思绪,“又在想死?”
“不,不,弟子……”经过这一番倾心长谈,星子不知不觉已对师父生出前所未有的依赖与亲近。别人只见我仰承圣恩,炙手可热,我的身世处境无依无助却无人能体会。父皇虽然知晓,却绝不能理解容忍我任何与他不合的想法,大哥也抛下我绝尘而去,唯有师父肯真心帮我,为我排忧解惑。
此时此刻,星子已将莫不痴当成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无所不能的观世音一般,自然而然地向他开口求助:“师父,弟子是在想,大哥和父皇都是弟子至亲至爱之人,任何一方受到伤害都令我痛不欲生,也不愿他们相争而令天下苍生涂炭,但大哥和父皇却又势不两立,弟子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你说该如何是好?”莫不痴却顺势反问。
“弟子身处困境,难得两全之策,还望师父指点迷津!”星子诚心诚意地恳求道。
“指点迷津?我还等着你告诉我答案呢?这是你的事,你若想不出办法,天下还有谁能想出办法?”莫不痴似漫不经心地道。说话间,已为星子的臀腿都敷好了无瑕膏。莫不痴直起身来:“你在这儿趴一会,等膏药干透之后,便可以穿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其他的伤疤等下次再敷。”莫不痴说完,便即出门去了,只留下星子一人在屋内。
星子呆呆地目送他出去,师父今日有问必答,耐心温和,更兼十二分的体贴,却不料对自己今生最大的难题竟如此漠然视之,落差之大犹如飞流直下三千尺。星子想不通其中的缘由,只隐隐地觉得委屈。趴在床上,星子从头到尾细细思量师父方才说的话,对师父的睿智敏锐叹服不已,只是最后一句“这是你的事,你若想不出办法,天下还有谁能想出办法?”师父怎么这样说呢?
我小小的一个星子,人微言轻,劝不动父皇,大哥更不会听我的,他们要动手打架,我谁都不能帮,他们要是有谁死了,我也不会再活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就算我以死相谏,仍然无济于事。但如果我死了,他们之中获胜活下来的那一方,也会十分难过吧!我是父皇的骨血,我也是大哥的手足,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我是父皇的骨血,我也是大哥的手足,我是谁?这水火不相容的双重角色,便是我永远不能摆月兑的身份,永远无力抗拒的命运,但是……星子突似明白了什么,“天下还有谁能想出办法?”难道师父的意思是,我可以凭借这种特殊的身份来解开这个死结么?这是我的事!那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恰似漆黑长夜里一道炫目的闪电划破天际,刹那间照亮天地!星子一个激灵跳将起来,就想往外跑,冲到了门口,才发现自己竟没穿衣服,忙又冲回来抓起衣裳胡乱套在身上,急迫之中连鞋子都穿反了,星子却浑然未觉。打开药房的门直奔出去,环顾四周,莫不痴正和谷哥儿在药圃中忙碌着。
星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弟子明白了!”
莫不痴又扯了两把药草放在谷哥儿提着的竹篮中,吩咐他去溪边淘洗,待谷哥儿走了,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也不唤星子起来:“明白了什么?”
“弟子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也是箫尺大哥唯一的兄弟,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只有弟子以这独特的身份才能从中化解,这便是师父千辛万苦想收我为徒的原因吧!”困扰了好些天的难题豁然开朗,星子几乎激动得语无伦次。
莫不痴微微点头:“也算是答对了。”表情却殊无赞许之意。
星子急急地又道:“那恳请师父告诉弟子,弟子该怎么做呢?”
莫不痴闻言,面上忽显愠怒之色,声音亦转为严厉:“方才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你怎么又来问我?这既然是你的事,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大哥一心报仇,我管不着,你不要你大哥报仇,我也管不着。”
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星子有点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刚刚点燃的一星半点火光又被冷雨扑灭,星子沮丧难言,却仍不死心地叩首哀告:“大哥是一代俊杰,弟子怎能和他相比?弟子鲁钝,求师父开恩帮帮弟子!”
莫不痴冷冷地道,“要想得救,先得自救,你不图自救,指望天上平白无故地掉馅饼下来吗?”
“弟子不敢,”星子分辨道,“弟子只是……只是无法可想。”
“无法可想?恐怕是什么都没有想吧?箫尺花了十多年计划复仇,辰旦又费了多少功夫登上皇位统治天下?而你做了些什么,除了自怨自艾,寻死觅活?”莫不痴语气愈寒,锐利如剑的目光直刺入星子的心脏。
不,我不是!星子本想反驳,脑中却一阵晕眩,胸月复亦是翻江倒海一阵恶心。星子明白是药瘾发作了,就势抱住身旁的一棵大树,抑制不住浑身颤抖,片刻后,却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星子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下是硬硬的石床,已躺在了卧室内。这是药瘾近几日最为猛烈的一次发作,头脑仍是昏昏沉沉,心悸难受。室内再无他人。星子闭着眼睛,无声地喘息,等待药瘾慢慢过去。不知是不是受药瘾影响,明明是春光明媚的时节,星子盖了被子,仍冷得直打哆嗦,肌肤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
星子蜷缩床上,迫使自己集中精力思考,以抵御药瘾。最初的激动过后,再想想师父的话,他说得没错……自从箫尺大哥摊牌,让我得知身世之后,我究竟做了些什么,除了一次次自寻死路?
我只怨老天爷对我不公,和我开了个大玩笑,将匪夷所思的命运乍然降临我头上,粉碎了我的幻想,颠覆了我的世界。我无法面对现实,只想逃避,只想一死了之而图痛快解月兑。可我却不曾想过,有多少人遭遇了比我更加可怕更为悲惨的命运!大哥年幼多病,后来一夜之间又遇灭门惨祸,他自己也成了朝廷的钦犯,孤身一人四处漂泊,天下之大,无可容身之地,奋斗多年,刚有了些眉目,苦心经营的桐盟山庄又毁于一旦。如果他也象我这般懦弱,不消别人动手,早就自杀了事,又怎能卧薪尝胆,以图大计?
我成长于山野,从小反对强权,反对暴政,但又不由自主地渴望父子天伦,叹身为皇子,恨忠孝不能两全。我受箫尺大哥的大恩,而绝不愿不能与他敌对。夹在父皇和大哥之间,让我备受煎熬折磨。我却不曾想过,正是我这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身份,才可能化解两人的深仇大恨。我只因自己力量弱小,便索性任其争斗,不做任何努力,象一只把身子埋进沙堆的鸵鸟,自欺欺人。
母亲难产而死,用她的生命换来了我的生命,父亲因此而恼恨我,我也只想以命相抵。但母亲爱我更胜过她自己,难道她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碌碌无为的胆小鬼,白白糟蹋她赐给我的宝贵生命?我扔下一个烂摊子逃到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再见她?而养母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我不知恩图报,反将她陷入困境,甚至为了一己之私,忍心撒手永别!
此时药瘾发作已停歇,星子浑身汗透月兑力一般瘫在床上,这一回却不仅仅是药瘾的折磨,更是无尽的后怕。那日被辰旦抱在怀里,濒死的情景仍如此清晰,望着父皇的眼泪,动不了一个手指头,吐不出一个字……星子愈想愈是心惊,若不是千钧一发之际被师父救下,我可真是不忠不孝不义而万劫不复了!难怪师父每次听到我说出一个“死”字,便会大发雷霆,他指望我悬崖勒马,我却仍然执迷不悟!
这才是师父所谓的大错吧!难怪师父可饶过我沉溺于神仙丸,却仍要我静心思过。神仙丸不过是果,而自己的懦弱逃避才是因!若不将这轻生之念连根拔起,总有一天又会开花结果……
星子这回没有急着出去找莫不痴,而是躺在床上,双手枕头,将前尘往事反复思量,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在不赦。忽听得房门轻响,莫不痴飘然而入。星子忙爬起来,记起师父不喜欢自己动不动下跪,便垂手站着,低了头道:“弟子知错了。”
莫不痴平静地问:“错在何处?”
星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开口:“弟子罔顾应负的责任,妄自菲薄,自暴自弃,轻贱生命,罪莫大焉。”
“那你现在明白了我为何愿收你为徒?”莫不痴又问,神情仍是淡淡的。
“师父是想让弟子迷途知返,改过自新?”星子思及自己对莫不痴收徒用心的种种无端猜测,惭愧不已。
“我是觉得可惜,”莫不痴悠悠地叹一口气,“人终究是要死的,一生之中也必有许多身不由己,但走这一遭,不是简单的生死轮回。珍惜生命,做你值得做的事,尽己所能,就算不能成功,待到离去之时,亦不愧这苦短一生。”莫不痴轻拍星子的肩头,目光中满载着无声的期许,“每个人都独一无二,何况你生来便与众不同?上天派你来到尘世,必有他的用意,必有你的使命。偶遇挫折磨难,便一蹶不振,岂不令人扼腕?”
莫不痴推心置月复,星子心悦诚服,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弟子受教了。”抿抿唇,攥紧拳头,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弟子终此一生,无论遭遇什么,绝不会再轻言放弃。”
莫不痴点点头:“若能亡羊补牢,还不算愚不可及。虽说人之大善,乃为应为之事,而非可为之事。不过,世事艰难,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做,但最终还是要靠实力说话。你年纪尚轻,力量不足,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师父于我恩同再造,弟子若能拜在师父门下,实乃……”星子本想说“三生有幸”,但又觉得这个词太滥太俗,不能表达心意于万一。师父救了我的命,已是恩重如山,他解开我的心结,让我的生命重获意义,更是宛如新生。就是十八辈修来的造化也不过如此!
星子正搜肠刮肚地想词,莫不痴已接口道:“你愿意便好。拜师收徒,是要两厢情愿的事,我并不想难为你。”
“师父这样说就折杀弟子了!”星子闻言一惊。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故意来试探我么?星子在辰旦身边服侍了大半年,亲身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习惯了对每一句话都反复揣摩,小心应付。
“我向来实话实说,不喜欢绕圈子。”莫不痴呵呵笑道,“我虽然经验比你多一些,武功比你高一些,但到底是人不是神。我虽会尽力传授教导,但你若认为我无所不能,怕是会大失所望了!你权衡利弊,若有更好的选择,我自然乐见其成。”
果然师父在说反话呢!星子暗道,愈发恭谨肃然,垂手答道:“弟子从此必定发奋自强,决不让师父失望!”星子信誓旦旦,但仍怕口说无凭莫不痴不信,当时领兵前往子午谷,自己曾立下了军令状,今日也当立个军令状,白纸黑字,以为警示,便又道,“乞师父笔墨一用,弟子愿立军令状。”
莫不痴却摆摆手:“我这里又不是书斋学堂,平日里难得备有纸笔。你若想记下来,便随我来。”
莫不痴带星子出门,谷中暮色苍茫,叽叽喳喳的鸟儿已归巢,唯有门前溪流仍不知疲倦地欢唱。余晖斜斜地染上青翠欲滴的山林,如一片片绿云镀上了灿烂的金边,恍如仙山梦境。晚风送来淡淡的清香,令人闻之忘忧。
莫不痴径往后山走去,星子随后跟上。他走得甚快,脚不沾尘一般御风而行,星子内力未复,紧赶慢赶,也只能看得见一角暗青色的袍角在密林中左弯右拐,若隐若现。穿过密林,便是一处陡峭绝壁,那绝壁是一整块巨大的黄褐色山石,寸草不生,直上直下,甚难攀援。
莫不痴于绝壁下负手而立。星子不解其意,上前唤道:“师父?”
莫不痴也不多话,只道:“我带你上去。”即一手挟了星子,腾空而起,落下之时踏住山石微微凸出之处,顺势借力又上,转眼已到了半空。
悬崖之上有一个山洞,三尺来高,仅容一人躬身进入。莫不痴拉了星子钻进去,里面是一圆形的空地,十分平坦,除了刚才那狭窄的入口,四面皆是石壁环拱,如入天然帐篷之中。星子触手那石壁光滑,象是人力凿出,不由纳闷,这是何处?师父带我来做什么呢?
莫不痴模出一柄小刀递给星子。此时天色已全黑,微弱的星光透进来,射在刀锋上,泛着银白色的隐隐寒光。黑暗中莫不痴声音低沉:“我偶然发现了这山洞,本打算以后作为闭关修炼之处,现在让给你好了。你若有什么想法,可以刻在石壁上,以警后来。”
星子方明白莫不痴用意。我找师父要纸笔,师父竟是以石为纸,以刀为笔。写在纸上,亦可被轻易撕毁,刻在石上,却是永远也抹不去了。星子凛然应道:“是。”
“那为师便不打扰了。”莫不痴说罢,身形一动,翩若惊鸿,消失于洞口。
星子探身往外一看,百尺峭壁,无路可下,看来至少今晚是要在这里度过了,身处这黑黝黝的洞中,真是名符其实的面壁思过。星子索性静下心来,缓步走进石洞最深处,默默地将自己的过错重新忏悔一遍,拿起小刀,一笔一划模黑在石上刻字。不能运用内力,刻字便有些吃力。星子想到师父明日要来检查,写错了又无法更改,更是字斟句酌,不敢有任何疏忽。
星子每刻几个字,便停下来歇一会,想一想,静思愈久,感悟愈多。化解父皇与大哥之间的恩怨我义不容辞,虽然尚不知该怎样去做,但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哪怕道路崎岖,只要我锲而不舍,上下求索,终会有所得。
而我深恨这人世间的许多不公,漆黑如漫漫长夜,也曾发下宏愿,要让这世界多一些光明,但我一朝发现父皇恰是始作俑者,便万念俱灰,甘于沉沦,将那些豪情壮志都抛诸九霄云外。但师父说得没错,我不能选择我的出生,却能选择我的人生。皇子的身份固然非我所愿,却未必是我之不幸。父皇做错了的事,为什么不能从我改变?如果我以后真的能当上皇帝,我自然可革故鼎新,改天换地;如果我没当皇帝,皇室的身份亦可善加利用,力所能及多做一些事情,又有什么不好?星子本一直对自己的皇室血脉深恶痛绝,此时想通此节,终于释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觉得这黝黑的山洞也似乎被千万道光线照亮,人在其中,如沐春光。
悔过书不过百十字,星子精益求精,刻了大半夜方完工。星子以手指轻轻地摩挲那石上深深浅浅的痕迹,逐字逐句地默念了数遍。这不仅仅是刻在了石上,更是刻在了我心上啊!
一抹浅青色的晨曦刚照入山洞,星子便听见莫不痴的一声轻咳,忙奔到洞口。莫不痴正站在洞外崖壁上,只是脚尖轻点一块半圆形的凸起,衣袂迎风飘飘,如神仙凌空飞举。
莫不痴问星子:“写好了?”
“弟子静心思过,多有所得,都已刻在洞内的石壁上,请师父过目!”星子躬身侧让,请莫不痴进洞。偷眼去瞧师父的脸色,心头仍有些忐忑。
莫不痴却摆摆手:“不必了!此处是你自己反思之处,以后我也不会再进。反思是求诸于己,而非示之于人。你既已想通了,写好了,那我便带你下去。不日你内力恢复,便可自行上下,无须我陪伴了。”
莫不痴挽了星子的手臂,便往下跳。一出洞口,便觉豁然开朗,天边万道朝霞变幻着五彩光芒,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微凉的晨风迎面扑来,令人神清气爽。星子人在半空,真如月兑胎换骨一般。知往者之不谏,道来者之可追,星子暗想,这是全新的一天,万象更新,我亦当开始我新的生命了!
转眼已下了悬崖,莫不痴仍是脚不点地走在前面,带星子下山。谷哥儿已备好了早餐,请二人用饭。星子昨日中午后便没有吃东西,专心致志之下亦不觉饥饿,但见师父神色如常,这件事当真就此揭过了么?
想到自己差点一失足成千古恨,星子便是满怀懊恼,用过了早饭,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师父……”
“什么事?”莫不痴正要离开,闻声停下脚步。
星子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师父,弟子差点铸成大错,悔之莫及,请师父教训。”
莫不痴顿了顿,方温和地道:“你年纪尚轻,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你不必为此太过自责。”
星子没想到师父不但没有斥责,反是和颜悦色地开解,心头却并轻松,更觉惭愧。以前挨了无数责打,大错小错与今日之过相比皆是轻若鸿毛了。自己对不起父皇,对不起大哥,对不起生母养母,对不起天下之人,若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放过了,怎能心安理得?
星子踌躇片刻,仍是屈膝跪下:“是弟子糊涂做错了事,师父不须为我找借口。有过当罚,恳请师父惩戒。”
莫不痴意味深长地笑笑:“你这是求我打你么?”
啊?星子忽想起师父昨日才说过,他从不主动责打徒弟,徒弟如果想要挨打受罚,须向他恳求。昨日一听,竟要自己巴巴去讨打,只当是天方夜谭,月复诽不已,哪知今日便是现世报应!星子一张脸顿时红得犹如熟透了对虾。见一旁的谷哥儿又在扮鬼脸吐舌头,更是尴尬得无地自容。
莫不痴似乎颇为欣赏星子的窘态,拈一拈胡须,微微一笑:“这究竟是你的私事。你尚未正式入门,我也不能以此罚你。既然药瘾差不多戒断了,你也明了我的用意,又愿意拜我为师,可待正式拜师之后,再来请罚。”
看来拜师后第一件事就是挨打了……初次见面,师父便送了我一大份见面礼,这次又已备下了一大份拜师礼等我一头撞上!星子暗中一声悲鸣,却问莫不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拜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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