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病了。
因为连日无度的嗜辣、熬夜、焦躁、压力……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发炎了,由于发炎伴随着低烧,一定要去医院才行。
“深紫红色,呈三角形,纵深,0.8cm。”这是医学术语。如果你一定要问那是什么?我也只能羞涩地解释那是“脓肿”,前面还有两个字——“肛周”。
大夫大人像逛菜市场拨拉萝卜土豆那样,参观并拨拉完我的隐私,说:“没什么大事,做个小手术就行了。”
——都动手术了还不算大事啊?!
我问:“吃药不行吗?”
大夫说:“最好不要,天这么热,再发炎就麻烦了。”
我问:“那手术什么时候可以做呢?”
大夫说:“就下午吧,你先回去收拾点日常用品办住院手续,起码要住两三周。”
神啊!能不能不搞笑?我从来不曾亵渎过我的那里,甚至连刘烨都没让碰过!我天天洗澡,一天两次,一次两遍,每次都很照顾它的感受——为什么还让我承受如此羞耻的灾难?
但是和神的私人恩怨,医生管不着。我满月复委屈地撑着低烧的病体回去整理洗漱用品,脑袋里乱得很——要编一个怎样的理由让刘烨帮我照顾宝宝呢?
下午的手术是在半昏迷状态下进行的,不知道是因为低烧,还是因为用了麻药,或者是产生了幻觉……趴在手术床上,迷迷糊糊中,我看见从门外呼啦一下涌进来一群人,男的女的都有,脸上都挂着吃大餐的。我一个激灵就立起来了,我说:“你们要干什么!”
小护士一边把我按倒一边说:“别紧张,这些是我们院的实习医生……”
我说:“我可不可以申请谢绝参观?”
大家都没出声。我知道,那沉默的意思是“把我们惹毛了,你也别想好受了”。
我妥协,几乎用央求的语气恳求着:“可不可以不让实习医生动手?”
“那肯定。”一个声音在我上空闷闷作答。
然后我的极刑就开始了。
可能对大夫们来说真不是什么大事吧!我的紧张情绪还没过呢,手术就结束了。而当我被推进病房时,我才发现,那才是真正极刑的开始。
病房里有四个人,因为之前医院说没有单间了,所以给我安排了三个素未谋面的室友,我也不是什么金贵人,没什么异议。当我被推进房间的那一刻,三个人里,有两个半都在哭——如果不是被单没有罩在脸上,仍在隐隐作痛,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呢!
哭着的三个人,两女一男,听说都是痔疮。而那半个人的哭声,就是斜对床的男人发出来的。他的哭法很特别,先是压抑压抑,然后突然号啕一声,抽两下,又没声了,等你刚放松了警惕再继续。
第31节
听了三段,我就恨不能把一壶开水都泼过去——女的哭哭啼啼尚可原谅,你说你挺大一糙老爷们儿,哭个毛啊哭!
一小时后,麻药劲儿过了,我的意志渐渐被疼痛摧毁。我裹在被子里让眼泪流下来,心想就算憋死也不能像那个老男人那样丢人现眼……可是仅仅几分钟,憋着也受不了了。我狂按床头呼叫器,等护士来了,一边甩着眼泪鼻涕一边叫:“杜冷丁!杜冷丁!”
护士说:“镇定剂不能总用的,会有依赖性,等受不了了再给你用一支。”然后就只给我吃了两片止痛药。
距天黑还有三小时,身边充斥了不规则的哭声、电视声、领声、洗手间里的洗洗涮涮声;脚味、汗味、药味、熟食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我在心里默默盘算,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等出院,我就可能直接转去太平间了。看来孤军作战是不行的,而医院的护工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那叫谁来伺候我呢?
毛毛吗?那肯定是不可能的!第一,她的工作月兑不了身;第二,她没干过端屎端尿的活儿;第三,她要是知道我在住院,那全天下认识我们俩的人都会列队来参观!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后面经常被人问候。
老刘呢?脑子里浮现出妖精的脸……不!我才不要他看我笑话。
康少……天啊!我到底在想什么!
蓦地心里很悲哀,平时人五人六把酒言欢,可到了需要的时候,却觉得那些所谓的朋友都那么近又那么远,有些是让你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家的,有些让你觉得不适合,还有一些最好不要让她们知道——毕竟,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儿。
兜了一圈,我想还是老刘吧!反正我也不打算跟他怎样了,恶心恶心他就当报仇雪恨了。再说我身上没有啥地方他没见过,我也不用担心他长针眼。
有病(2)
入院后七小时三十九分零八秒。刘烨来了。
进门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怎么什么事都能在你身上发生呢?还整到肛肠科来了。”
我说:“时运低,连你都能糟蹋我,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宝宝呢?”我问。
“放李姐家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刘烨问。
“上火上的。”我挤出一个饱经摧残的表情。
“这回跟我有关系吗?”刘烨无比欠揍地挑战我的修养。
“没关系。就是昨晚在一个非常欢乐的场所看见你的新媳妇勾搭别的男人,一时替你想不开,所以就上火了。”我睁着眼睛说瞎话。
刘烨的脸色颇具戏剧性地一沉,我在心里暗暗得意。好像后面也没那么疼了。
刘烨皱了皱眉头,掏出电话,一边打一边往外走……轮到我心里一沉,他该不会是打电话给那个妖精去对质了吧?那妖精会怎么叫屈呢?会不会再反咬我一口?完了完了,好不容易抓着一个伺候我的主儿,现在看来真要请护工托付后事了。
第32节
十分钟后,护士长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叫:“许可!”
“到。”我底气不足。
“换房。”护士长看了看我床脚的病历卡,跟旁边的护士说:“转813。”
我在好几十只眼睛的注视下,激动人心地滚上移动病床,刘烨帮我拿齐了私人物品尾随在一旁。出到走廊,临床的大姐追出来问护士长:“是不是有单间了?她是转去单间吗?”
“暂时还没有。”护士长答。
“嗯……我是转去单间吗?”在电梯里,我小小声问刘烨。
“好像是。”刘烨答。
“可是我来的时候问……说没有啊!”我继续抻着脖子问。
“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奇迹叫做走后门吗?”刘烨嘴角一扬。
我在心里暗暗诅咒这个世界上所有黑心的潜规则,但没骨气的一面还是自私地受用了这份特权大餐。
单间里的空气特别好,也很安静,但只有两张床,一个人在的时候多少会有些害怕。刘烨一边给我烧热水,一边说:“我让妈明天过来帮我们带宝宝,我先休个年假,如果一周后你还没出院,我就只能白天上班,晚上过来。医生说你几天能好?”
“他说要看伤口愈合情况,十五到二十天左右拆线。”我突然有点受宠若惊——刘烨的表现,是因为理亏内疚而终于得到了补偿机会吗?那么,从此以后,他是不是觉得再也不欠我的了?
这么想着,心里似乎更堵了。比后面还疼。
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都是我噩梦的开始。
因为病人每天都要换药,可是人类每天都要撇条。所以医生规定每天早上八点换药,八点前必须清理内存,如果没清,就要强制用果导片……我曾无数次和大夫商量,能不能把我打晕了,打成大小便失禁,再换药?但大夫说这样不合规矩,只要死不了,什么都得挺着。于是每一天,我都像就义一样被老刘架进洗手间,然后一边哭,一边那个,再然后我撅在床上,老刘一边长叹,一边帮我擦那个。
有时候动作慢了,我问刘烨:“难道你还对我贼心不死吗?”
刘烨说:“您老请放心!别说贼心了,我连贼眼睛都死好几十遍了!我要是还敢对你有非分之想,就让我上开一朵比你更大的花。”
然后我就痛苦地笑了。
我们偶尔会聊聊跟“后面”无关的话题,当然这个话题大多时候和宝宝有关。有一次提到宝宝的梦中情人刘善琪,我说:“我还坐过刘爸爸的车呢,刘爸人还挺好的,有风度,长得也精神,我当年怎么就没碰上这样的男人呢!”
刘烨说:“你现在碰上也来得及啊!”然后就嘿嘿一乐。
我说:“你是羡慕人家啊?还是嫉妒?”
他说:“没有,真的。他和他媳妇离婚了。”
我问:“为啥呀?”
他说:“因为他媳妇生了个第二胎……”
我说:“那不挺好的嘛!哦……你们公务员是不是要严格执行计划生育?”
他说:“那倒是次要的。主要是这个老二吧,是个蓝眼睛。”
我斜着眼睛看他,他说:“他在外事办,他媳妇在领事馆,本来打算等孩子们长大了方便送到国外去深造,第二胎一落地,不送出去也不行了。”然后又嘿嘿嘿乐。
——我除了拿后面对着他,也只能拿后面对着他了。
第33节
我说:“你有空的时候领宝宝去验一下DNA,验完了也这么笑啊!”他就没电了。
封锁消息的这些日子里,外面的人找我找疯了,给工作的、纯领的、找吃饭的……开始我是扯谎自己在外地,后来实在扯不圆了,索性把手机转去秘书台,就说自己去度个小假,月底回来。
拆线的那天没有想象中轻松,扎上麻药,大夫大人不讲情面地三下五除二把埋在肉里的线撅出来,只听“嘎嘣!嘎嘣!”好几个嘎嘣。刘烨在旁边挑衅一样地问:“疼吗?疼吗?”
我把脸挤?像个柿子,我说:“一点都不疼,一会儿给你缝几针玩玩。”
有病(3)
Gluttony,Greed,Sloth,Pride,Lust,Envy,Wrath.
我不是唯心主义者,却依然迷信七宗罪。我相信冥冥之中总有因果循环的报应。无论做过什么,最终都要为此承认结局、承担结果——也许有时候,还挨不到剧终。
始料未及地,很多事情超越了想象范畴。
我承认自己并不单纯,做过许多错事——故意的、不故意的。伤害过一些人,也被另一些人伤害。欺骗过,隐瞒过,背叛过,功利过,私心杂念过……即便是现在,我仍然不能保证自己正坚持的一些决定是不是正确的,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负罪的源?
于是我便没资格去要求别人怎样。
游戏的终点非生即死,而我们都选择了活下去。
出院后的第一餐饭,是在“家”里。厨师是刘烨之妈。
说实话,我一直很喜欢刘烨的妈妈,这个小老太太身上具备我欣赏的所有东北女人地性:热情、豪爽、善良、大大咧咧、心直口快……可正因为喜欢,离婚后,我更怕和她正面接触。那段让我不愿回忆的回忆里,老太太一直在电话里骂他的儿子,并请求我不要离婚——我坚持要离;老太太几乎是带着哭腔地请求我不要带走老刘家的长孙——我坚持要带走。
也正因为此,尽管我遍体鳞伤,在她面前,却还是觉得自己像个白眼儿狼。
在我住院的几天里,老太太每隔一天就带一煲不同的滋补老汤去看我——那种升级版的愧疚让我加速了病情恶化。她再多送几天我想我真有可能负罪乘鹤西去了。
好在出院比上西天容易得多。
晚餐异常丰盛,我却如鲠在喉。刘烨妈相当活跃,讲完了老家亲戚们的笑话,讲宝宝这两天的表现,讲完了宝宝表现,询问刘烨和我的生活状况,我嗯嗯啊啊地答着,像个还没过门儿的大姑娘。
晚餐结束,我起身收拾碗筷,被老太太一把拦下,说我还是个病人,快去屋里歇着吧!刘烨破天荒地提出他来刷碗,我就没再坚持,狠了狠心,说:“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宝宝在这住几天陪陪吧!”老太太微微尴尬了一下,说:“那你明天没事儿就早点过来,我给你做好吃的!”转头吆喝刘烨送我。
我匆匆穿好鞋子开门出去,才没让眼泪在老人面前掉下来。
回到家面对冰冷的四壁,一个人洗澡,一个人换床单,一个人躺下来闭上眼睛。
那些已故的事,火舌一样舌忝上我的心,我抱着枕头呜呜地哭,却不完全清楚自己在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