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旧梦-续 弘昼番外——结束

作者 : 段玲珑

皇阿玛薨了,四哥登基了,吉雅被打入天牢,叔伯们都被放了出来……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能做,从前是和亲王,如今还是和亲王。我知道我也是一个榜样,告诉世人,新的皇帝,是怎样的仁慈宽厚,怎样的兄弟情深。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哪怕眼睁睁看着吉雅被行刑太监拿下,也只是捏碎拳头、咬紧牙关,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冲动,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我能有什么“议”呢?也许她就不该回来,或者她就应该和皇阿玛同去……

望着即将滴尽的蜡烛,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如此胆怯,如此懦弱。顽劣的姿态、玩世的处事,不过是想保得一个长久的富贵。

皱眉提脚就往外走,吴扎库氏从门外迎了进来,含泪的双眼,直直跪在我面前,“爷,妾身知道爷想去替吉雅公主求情,可太后正在气头上,您得替这一大家子想想,得替妾身月复中的骨肉想想。”

下意识望过去,她的肚月复微微隆起,已有五个月身孕。

长叹一声,我们都羁绊太多,将她扶了起来。

“爷且稍安勿躁,依妾身看,虽则太后不喜公主,皇上对公主倒未必无情,前些年皇上曾送公主回科尔沁,不也相安无事?况且九弟与皇上向来亲睦,大事未出,还不到爷着急的时候。”

“怡慧”我轻唤她的闺名,握住她的手。我们在一起多久了?这熟悉的感觉让我少了些悸动,但好象早就习惯了守在一处,习惯了共同生活,习惯了有她在身边无微不至的照料。

“难为你了”,隐忍半晌,我只吐出这几个字。

吴扎库氏轻轻扬了扬嘴角,依在我怀中,有淡香萦绕。“爷,妾身懂,若是真到了不得不让爷出面的时候,妾身决不拦着爷。”

有泪蕴了上来,我拼命忍住,末了,化作一声长叹,紧紧搂住吴扎库氏……每个人都有责任,每个人都有情爱,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我也对她动了情,我也不能无视她的存在。这样说来,我们究竟还是幸福的,虽然这幸福不见得那么惊天动地。

十叔被封做镇国公,十四叔封爵恂郡王,他们接封后上的第一道折子,居然就是连名齐保科尔沁公主吉雅。我也忙着加上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心下疑惑,想不通为什么没有交集的人会对她如此上心?更想不通十四叔与皇阿玛素来不和,才一复爵,就先保皇阿玛毕生最爱的女人。

这些都不重要,也没功夫细想,我换了狱卒,看守吉雅奠牢里,全是我旗下的人,他们每天都会送来消息。比如她病了、她瘦了、她哭了、她笑了,还有她爱吃牢里的白水泡饭下咸菜……

有些想笑,我知道——她挺过来了。

“还有呢?她有没有说什么?”

跪在地上到子愣了一愣,有些为难。

“嗯?”

“回王爷的话,公主她自进了天牢,就没和人说过话,也没听见她自言自语,倒是前些天,狱卒听见她说话来着,就偷偷去看,谁知看见她对着窗户外头的月亮说话。”

“月亮?她对月亮说什么?”有些淡淡的心痛,我想,她是寂寞的吧?她的爱人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间,前程未卜。

“也没听见说什么,就听见公主轻轻哼唱着,奴才们听不清楚,就听见一句‘当真就好’。”

“当真就好?”我反复回味,就好象能看见她对着月亮,带着一丝恍惚的笑,就像,就像对着皇阿玛轻轻低诉衷肠。

“下去吧”挥了挥手,我也走向窗前,看见那弯细细的新月,就好象她的眉目——温柔的,安静的,也是哀伤的、等待的。

日子一天天流逝,我努力不去多想牢里的她,每日上朝,每日下朝,在煎熬里等待新的消息。

无法看透四哥的心意,每次有朝臣提及科尔沁临近的大军,还有牢里的吉雅,他总是垂首批着折子,好象在想,又好象根本没听见。

“皇上”我走上前,刚欲说什么,我的四哥皱眉道:“下去吧,朕自有分寸。”

混身的力量就像使不到点儿上,十叔和十四叔明显在思量着什么,他们相约着走了,我留了下来,跪在乾清宫外。

“五弟,你还有何事要说?”不知何时,明黄色的袍角印入眼睑,他叫我五弟,我犹豫着开口,“四哥~”

“若是为了吉雅,还是回吧。”

“四哥”我抓住他的袍角,“若说是为了大清,为了九弟呢?”

他愣了愣,微一沉吟,不露声色将我的手掰开,留下一句似乎没关联的话,“皇额娘今日有些不舒服,朕去瞧瞧她。”

一分神,他走了,只剩下一个身影。我有一瞬的困惑,继而明了四哥是在提点我——此事需由太后作主。

他让我去求太后?飞奔着跑去,慈宁宫外有两个太监候着,我认识,他们是十叔、十四叔爹身太监。

所有人都没闲着,所有人都在努力,那天,我离开的时候,远远看见十叔他们出了慈宁宫,两人都没笑,可脚步不似从前沉重,他们没说话,交换一个眼神,这个眼神里,有太多人世的苍桑,还有对从前的释怀。

我想,用不了多久,吉雅就能从牢里出来;我想,用不了多久,科尔沁就会有人来接走她;我想,也许要用很久,我才能将她彻底忘记,就当她从来没出现过,至少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十天后,她被放了出来,却还是受了刑,我的人护不住她,因为行刑的是太后的人。我想去看她,又不敢去看她,只是不断的派人去探听消息:

十叔将她接了出来,却把她安置在十四叔府上;

她在那儿养伤,每天坐在花园里发呆,看不出悲喜;

阿拉坦接到消息,孤身前往大清迎接他的……妻;

她在静静等待,不肯说话,也不肯笑,只有单独一人时,才会唱歌;

她的伤势好得很快,脸色红润了些,只是还是不喜与人相处,只喜欢逗弄十四叔府上的猫狗;

她也写书信,写成就烧了,有一次下人们收拾火炉,看见一张被烧得剩下一半的字纸,上头写着“胤禛,你好吗?我很好,也许以后会更好,所以,你也要更好……”

她能忘记他吗?不能吧,可她以后真的会很好,因为来人说:她肯笑了,有时和十叔、十四叔彻夜长谈。十四叔爱和她抬杠,但最后总是让着她,最后他们都让着她,看着她笑,眼里都有些闪烁的泪意。

阿拉坦快到京了,我想,我应该去和她告别,也去和曾经的自己告别……

和儿时的记忆相仿,十四叔府上好象什么都没变,那些花草树木,亭台楼阁,还是一样的姿态,一样的主人。

管家引着我转廊过户,越是靠近府内那个单独的小院,越是有些心慌。莫名想起那年,如果将她带走,我们同游山水之间,会是怎样的情形?

“王爷,公主就在里头,恕奴才不陪了,公主不喜外人打扰。”

正思量间,管家恭敬回道。摆了摆手,他走了,我站在院门口半晌,不知见了面又能如何。

“王爷”院门打开,我以为有丫头出来迎,却不料是她,微笑看着我,“怎么?还要我请?”

她的声音有些微弱,面上还带些病容,一袭白裙,衬得整个人清瘦飘逸。

勉强扬了扬嘴角,“爷府上,可是请了您也未必请得动。”

“进来吧”她不争辩,错身一让,我看见她脖颈处的鞭痕。

“吉雅”愣愣的伸出手,她没避让,只是抢先自个儿抚了上去,“没事,就这一条,偏让你看见了。”

“你~”

“我很好,谢谢你。”她接过话头,淡然的半垂着眼睑,引着我往里。一棚葡萄架下,她搭了一副藤桌藤骑,摆着一壶茶、一碟杏仁儿。葡萄树早落叶干枯了,只剩下树藤相互纠缠着,勾勒出一道道有力的线条。

“像这样缠着真好。”我们坐在藤下品茶,良久,吉雅说了这句话。

“嗯?”我反问,她轻轻一笑,有些疲惫,手指一遍遍抚着一旁的树藤,“弘昼,后天阿拉坦就进京了,以后,我不会再涉足京城。”

“你要回科尔沁?”

“不,我想去沙湖,带着煜儿。在那儿,还留了一箱衣服,我可舍不得。”她笑,目光变得有些深远,好象看见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沉醉的、惬意的,无法从那个幻境中自拔。

“阿拉坦一定会和你同去。”我有些明了,忍不住自嘲,“唯有他,才是真正放下的人。”

吉雅蹩了蹩眉,对我正色道:“无论放下、放不下,我想,都应该谢谢你们,虽然这声谢谢实在微不足道,可我无以为报,也许以后还要拜托你们照看煜儿,一生只是索取,不能回应,弘昼~”她唤我,微微一顿,“对不起。”

我想哭来着,终于还是扬起了嘴角,“别跟爷说这些不中听的,有空去找你们消遣的时候,别把爷挡在外头就算谢礼了。”

她的眼眸流动着复杂的情意,有愧疚、有谢意、有感激、有了解,唯独没有不舍。我知道,她牵挂的人已经走了,从此后,京城对她,再无可留恋之处。

我笑着摇了摇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茶水已凉,世事已变,我们都到了分离的时候,我们都会重新开始一段不同的人生。

吉雅离京前夜,皇上召见了我,仍是乾清宫大殿里,皇帝从我的阿玛,变成我的四哥。我跪在地上,好象感觉到他想说什么。

“起来吧。”他将我扶了起来,“这儿没外人,不用这么多理,五弟。”

“四哥”我接口,两人相视一笑,很久时间以来的不适应突然就云淡风清了。

“四哥今夜召弟弟来有何急事?”坐在椅中,我们好象从前一样秉烛夜谈。

他没看我,看着案前成堆的奏折,半晌,方悠悠道:“明日,吉雅就会离京。你知道她会去哪儿?科尔沁?还是她的沙湖?”

“四哥~”我欲说什么,皇上打断我兀自道:“朕此次放她离开,且未对她下禁足令,太后指朕昏溃,五弟怎么看?果然该将之逐出大清界吗?永不许再入。”

我想他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话,我静静听着,这是第一次,四哥这么详细蹈起吉雅。我一直不明白他对吉雅的心理,不是喜欢,也不是讨厌,始终停留在探究的阶段,这么多年,好象还没探出谜底。

“朕也知道,吉雅生性淡泊,如今皇阿玛薨了,她就相当于心死之人,别无他念,可九弟呢?说到底,他也是爱新觉罗家的骨血。”

“四哥若想九弟,莫如召之回京,封以爵位,咱们兄弟团聚,岂不乐哉?”

“呵呵”皇上不由展颜,指着我道:“五弟倒还是一片赤子之心。”

“四哥担心……”

“不”他打断我,“朕不担心,皇阿玛早就做好安排,她们母子生性相近,九弟就算回京,也未必会对功名利禄太过热心。只是,只是,自此一别,不知可还有再见的机会。”

“四哥,吉雅她……”

“她是个谜,只有皇阿玛才看得懂的谜,朕不想费心去猜,也不想时常想起她和皇阿玛的故事,所以她必须得走,走了,太后心里才舒服,我也才能甩掉这个袍袱。”

“袍袱?”我有些困惑,吉雅于四哥,谈得上什么包袱?他从来没对她动过情,甚至一度想加害她。

“对,袍袱,无论如何,她的确是个异数,无论如何,这样的感情对皇室来说太奢侈,不是不应该,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

“那四哥如何看待?”我沉了沉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朕?朕只是觉着一切都该结束了……”说着,上首的皇帝站起身,眼望殿外稍远处,深深吸了口气,“亲王跪安吧。”

我一愣,退后两步,甩袖俯地,“皇上早些歇息,臣告退。”说着慢慢退身出来。

屋外夜风正凉、天幕四合,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有的秩序,一切都回到原点,世间再没那些悲恸与伤怀了,因为情深的人走了,也因此,带走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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