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帝薨,四阿哥弘历继位,熹妃钮钴镥氏册封为太后,从前的十阿哥、十四阿哥尽数被放了出来,封爵拜位。
吉雅呢?吉雅被打入天牢……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我还是忍不住愤怒了——如今结局已尽如人意,何必再与她为难?难道他们的真情如此不容于后宫,甚至在雍正死后,也要让她偿还?
“父汗”牧仁步入我的大帐,手中拿着一封密折,“大清派使臣传话,若要吉雅平安,以弘煜作为交换。”
“哼”我冷笑,握紧了手中的笔,“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太早。”
“父汗意欲如何?”我没看牧仁,但一直感觉到牧仁的目光集中的在我身上。他的语气姿态告诉我,他有些犹豫,反复的权衡利弊后,不知该如何决定。
微一沉吟,我抬眼看他,“如今科尔沁可用兵力有多少?粮草装备可充足?”
“父汗想发兵?可以科尔沁的实力,一旦开战,就算最后和谈,伤亡损失定然不在少数。草原休兵罢战不久,正是休养生息之时……”
“那你说怎么办?”我打断他,微眯着眼,“把煜儿送去交换?你以为太后得了煜儿会放过吉雅?又或者,你以为太后得了煜儿,放了吉雅,她还能独活?”
“父汗”牧仁急辩道:“儿子的意思只是想从长计议,吉雅在京中未必势单力薄,再加上我们派出使臣,从旁施压……”
“是要施压”我接口,“不过不用派使臣了,军队,往往比使臣更有压力。”不待他反应,我猛地起身,定定的看着面前的牧仁,他长大了,沉稳了,不再是当年还需磨炼的少年,他是最合格的草原之王。
我承认,如果对方不是吉雅,我会和牧仁一样冷静,甚至比他还冷酷。但此刻在天牢中受苦是我等了半辈子的女人,我不能冒险,也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父汗”思量再三,牧仁缓缓开口,“不用父汗吩咐,儿子也会尽全力救出吉雅,只是发兵一事牵连太大,难免犹豫。如今既已决定,请父汗放心,儿子自会亲率部众前往前线,以震军威。”说时眼神坚定,冲我行礼后退出了大帐。
我听见他高声喝令集结军队,方松了口气——吉雅,应该用不了多久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能亲自进京迎你离开,我们去沙湖,一生所剩无多,只希望你能开怀尽享余生。
兵已发出,京城多位重臣连名齐保吉雅……我想,雍正还是做了安排,也许真的不用发兵,一切都能解决。但我如何能不发兵呢?如何能不从旁施压呢?如何能坐视不管,只是等待呢?
煜儿很乖巧,他只是静静的等着他的额娘,每天坐在高处,直到太阳西落。煜儿也很坚强,他其实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从不落泪,似乎认定自己的额娘一定会平安无事……他总是笑着安慰我,“叔叔,皇阿玛薨了,可煜儿还在,额娘不会丢下煜儿,就好象额娘舍不得沙湖,舍不得草原,舍不得叔叔。”
我笑,虽然带些苦涩,我知道她是舍不得煜儿,但除了煜儿,这世间,应该没什么值得她留恋。哪怕这样,又如何呢?我不要她为难,我也不要她感恩,我甚至不奢望有一天她会动心,我只想站在她身边,抚慰那个寂寞悲伤的灵魂。
等待的过程是煎熬的,牧仁每天都会从前线送回一些密报:大清派人和谈,几次僵持,太后态度强硬,战争几乎一触即发……
毓歆沉默了,抱着怀中的小儿子,牵着莫日根,望向大清方向,几次见了我,欲言又止。我想她很矛盾,一边是生养之地,一边是终身归宿;一边是丈夫,一边是与自己情同手足的吉雅。
如果她知道吉雅的前世就是她的额娘,不知会有什么感觉?这纠缠不清的前世今生,苦煞世间男女,我无从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我只是按捺着、等候着,几乎疯狂,又勒令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次疯狂……如此反复,当我终于忍不住想发兵一战时,终于传来好消息:
“回王爷,京城使臣来报,吉雅公主已被释放,现居于恂郡王府上。”
“哦?”提高半个音调,起身从案几前走下,“可还有什么消息?”
“回王爷,公主她,她……”
“她什么?”使臣有些犹豫,似乎不敢往下说。
“公主被用了刑。”
“你说什么?”压不住火,我一脚提在使臣肩膀上,“谁用的?用的什么刑?”
“王爷,本来狱卒都已换了和亲王的人,想来是没事的,谁知前些日子,太后亲自到场监刑,用的是……鞭刑。微臣听说,太后还和公主说了些什么。”
“说了什么?”
“说什么不得如愿……旁边的狱官也只听见这一句,就被遣走了,倒是回身之即,听见咱们公主冷笑回道‘果然如此,但只怕不得如愿的是太后吧?’”
“她这么说?”不知为何,听见吉雅入狱都只是愤怒的我,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果然没错,她真的勇敢起来了,就好象当年面对狼群,不得不勇敢,于是终究还是坚强。
星夜赶往京城,急踏的马蹄声伴着我,好象并不孤独。冬日的夜,哈气成冰,呼吸凝结成汽,只恨路途太远,驿道行了一程又一程,前面仍是重重关山阻隔。
比预定的期限提前了一天,飞奔入城,直赴恂郡王府,早有人前来相迎,我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苍桑老去的男人,正是当年威风八面、东征西战的十四阿哥——大将军王。
“可让本王好等,王爷到底来了。”他笑,模着自己的胡子,“怎么?不认识了?守陵时人称本王是达摩苏王。”
我笑了,他被圈了十来年,倒还是一身硬骨头,除了岁月不饶人,好象大家都没多少变化。
“进来吧,吉雅她在后院。”
“她的伤?”我急急问道,二十下鞭子,可不是儿戏,又是太后监刑,想来下手不轻。
恂郡王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这会儿倒没什么,只是难为她受刑时忍着不肯哭嚎,全积在体内,好得慢些是真的。”
我紧皱起眉,跟着他进了后院。院门轻轻开阖,丫头小声回道:“公主躺在贵妃榻上养神呢。”
“知道了,去吧。”恂郡王挥了挥手,错身一让,“本王就不跟进去了,左右得等她伤好了,你们才能离京,还有聚的时候。”
微一点头,朝那扇早已欣起帐帘的屋门走去,不过几步距离,不觉得远,只觉得沉重,每迈一步,都好象隔着一辈子那么费力。
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案上的香炉轻烟冉冉,有种清淡的花香味儿。随意一扫,没看见她,每样东西都变成静物,安静得让人想沉睡,从窗户拂进的微风撩动帐幔,目光跟着过去,吉雅静静躺在贵妃榻上,她不是养神,她已经睡着了。
以手枕头,眉轻蹩、嘴角似笑,穿着碎花汉服,随意搭着一条厚毯。轻轻替她拂开额间的碎发,她的脸色不够红润,指尖甚至有些青紫。
“你不该来”不知何时惊动了她,吉雅睁开眼,清澈的眼眸,目光如水。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自我成年,这是唯一的哭泣,眼泪顺势而下,滴在她的指尖。
“我不该来接自己的妻吗?”哽咽着几乎语不成声,我将她抱起,搂在怀中,感觉她的真实。
吉雅似有一窒,还是柔顺的俯在我肩上,就好象从前,她靠我怀里,虽然并不爱我,到底还是肯依赖我。
“我会去找煜儿,找你,可你来了,万一朝廷……”
“没有万一,他们就算想动手,也得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她喃喃道:“这问题是世间最难回答的问题。”
“吉雅”我低唤,手上加重了力量,却不妨她混身僵直,轻吸口气,忙不迭躲让。
“给我看看。”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卷起袖管,鞭伤上了药,有的已经加痂,有的泛着瘀青。
“别看了”吉雅挡开我,“好得多了,刚开始躺也躺不稳,这会儿都可以小心沐浴了。”
一拳重击在榻上,刚欲起身进宫,她拉住我的衣袖,“阿拉坦,横竖我们要离开了,何苦再为从前的事生气?不如想想将来,我想带着煜儿回沙湖……”
“我呢?”我转身,看见那么清瘦的她,没来由心抽抽得痛,“不管你们去哪儿,我也会去哪儿,哪怕你不愿意,这次,由不得你来选择。”
她笑了,笑意从眼角溢出,“那正好,我们母子,缺个侍卫。”
……
天正冷,但春天已不远,冬日寂寂的夜,我携着她,站在院中看那轮蒙着薄雾的月。想起沙湖的中秋,一虚一实、天上人间,自有清晖万里。
吉雅的伤,又养了十余天,我们计划着离开,恂郡王在府中设了宴,赴宴者,除了我们,还有镇国公——当年的十阿哥,宝儿的丈夫,毓歆的阿玛。
他的眼中没有不舍,只有安慰,有时吉雅也和他玩笑,可他的笑中总有泪意。我想,他是歉意的。回首往事,幕幕尽在眼前,只是苍海桑田,人事变迁,一切都变了,也许我们都已经成为过去,所以才能如此坦然、如此清淡。
不由把盏起身,“郡王、国公,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以后,海阔天空,还望两位保重,若他日得空,也望能在沙湖别苑再见。”
“王爷客气了,咱们虽不是亲兄弟,可回头再看,倒比亲兄弟还亲。往日还要劳王爷照顾吉雅母子,别的不说,爷可是一定要去看看我那侄儿,听见人说,骑射文章都好,待爷在京里替他留意着,选一门好亲事……”
“胤祯”吉雅打断他,“你是没话找话是吧?煜儿的亲事不用你着急,且饮了酒回屋睡吧。”
恂郡王哈哈大笑,指着吉雅冲我道:“她还惦记着当年的过节,经了这许多年许多事,自个儿也两世为人了,怎么还是那个小家子气的脾性,也难为你忍得。”
“十四弟”镇国公轻喝,“你果然是喝多了。”
……
月色朗朗,此生将尽,我们几人,在院中把酒对谈,不觉天际发白,吉雅早已回屋休息,留下几个大男人满月复感慨。
“王爷,吉雅她两世被情所伤,还望王爷……”
“别说这些客套话,我知道换作国公,也会尽力护她周全。如她所说,几世为人,皆获情衷,哪怕受伤,到底圆满。若非国公释怀,又如何能像今日这般坦然相见?”
“正是,别再费话,今日不醉不休,醉了就回屋躺着,爷也不上早朝了,看爷那侄儿皇帝能将爷如何?”恂郡王说着起身,拉起我二人,“莫如这样,咱们也耗了半辈子,这会儿再聚,情同手足,咱们三人拜作义兄弟如何?”
下意识和镇国公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抢先道:“那敢情好,如此既放心,又开怀,既结了兄弟,此生此世,总有机会再见。”
“好”我笑着与他二人击掌,听见恂郡王轻轻一叹,“若是八哥还在,该多痛快……”
“事无完美,总还圆满”我举起杯,率先饮尽琼浆,多久没这样的感觉了?我觉得自己也醉了,往事一件件从我心头遛过,快得什么都抓不住,我只看见未来——惬意的、释然的、幸福的、淡淡的……
离京前夕,吉雅独自去了京郊一处寺庙,似乎是与人告别,我不想追问,她有她的过往,她有她的苦衷。我也趁机入宫面圣。
乾隆帝年少得志,端坐上首,一身龙袍,衬得周身贵气,他没看我,埋头批着奏折,在我转身离开时,听见他轻声道:“朕的小九弟,劳烦王爷悉心照看。”
“皇上”
“若是九弟成年后愿意回京铺佐朕,朕自会留一席之地予他,若是他不愿意……”说着,乾隆微微一顿,继尔道:“朕自会保他世代富贵平安。”
“谢皇上”行礼退出,幸而这皇帝对她母子没有恶意,否则满蒙之战,只怕是在所难免。
我几乎是小跑着出了紫禁城,带着吉雅,告别众人,才出京城,换做骑马,将她扶上红拂,自己也跟着跨上,从身后轻轻将她环绕,她的发丝带着淡淡的清香,轻拂过我的脸面,是一种奇异的悸动。
“快下去”吉雅如往常般轻喝.
但我已催马,“由不得你选择。”
“那什么由得我选择?”她嗔我,“昨日你进宫面圣说了些什么?”
“没有?”我摇头,心情大好。
“肯定说了,我听胤誐说,你还备了礼物。”
“来一趟天朝上国,不备礼物怕是不行吧?”
“是什么?给皇帝的?”
“皇帝比我矮一辈,送他做什么?”
“那是给谁的?”
“太后”
“太后?”她有些惊异,显然不明白我的意图,“你送她做什么?”
我笑了,挑眉问道:“怎么?是谁劝我要放开心胸,忘掉那些不快的?这会儿又反悔了?果然小家子气。”
“你~”吉雅转头瞪我,因为生气,她的脸红润了些,看上去多了几丝人间气息。
“我,我备了礼,着人送给太后,她爱用不用,那可是好东西。”我将她搂紧,马蹄阵阵,引着我们离开京城。
“什么东西?”
“上等的珍珠粉,敷面用的。”
“上等的?”她起了疑,显然不信我。
“可不是?上等的,掺了人参,只不过那参难得,加的又多,太后若用了,保不齐脸上有多滋润呢……”
吉雅微垂着头细细思量,半晌,方反应过来,回身指着我道:“你,你用好参兑一点珍珠粉,那玩意量多了,敷在面上可得起红疹的!”
哈哈~我笑,除了笑,还是笑,我们行得远了,却离自己越来越近。朝阳正美,幸福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