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第12章

作者 : 何顿

1990年的日记:

3月2日晚

我三十六岁了,一不留神就进入了中年。想想自己小时候在农村里吃的那些苦,又想想现在这具三十六岁的躯体,心就酸酸的。我是一个流浪儿。我虽然有家,有老婆,但我情感上还在流浪。我的根在农村。我经常想起我小时候读书的一些事情,想起我的那些小学同学,他们现在还是农民,在家种由、种西瓜,活得很简单,但他们活得比我快乐。

一个人进入中年也就产生了困惑意识,对自己走过的路产生了怀疑,对自己一贯坚持的东西也有了动摇感,甚至对自己一度喜欢的名字也有了怀疑。张逊?谦逊的逊,是不是我的这一生为人太谦逊了?我读小学时叫张小毛,进初中时,我把名字改成了逊。那时我已懂了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道理。人应该骄傲吗?有人说该骄傲的还是要骄傲,但有人说骄傲就意味着你失去了迎接新东西的心理准备,就会走下坡路,从而一败涂地。谦虚呢?如果你是假谦虚就是虚伪,真谦虚就是无知,还意味着你缺乏自信。自信是从哪里来的?自信是从骄傲中派生的产物。一个人没有自信,这个人就完了。父亲说:你在单位上,第一要学会做人,第二才是努力工作。人是活在人际圈子里,老子曰:不敢为天下先。但在我看来,人人都想争先,争第一。你生活在这样的人群中,就别无选择。

我读了研究生,获得了硕士学位,但有什么用?社会上流行着一句这样的话:穷得像教授,蠢得像博士。这就是说我们这号人。一些比我蠢一百倍的个体户都能赚到钱,我为什么不能赚钱?也许我赚了钱,刘小专的精神病就会有所好转。因为一个女人过上了富人生活,也许一切就转危为安了。刘小专让我很痛苦,使我不晓得自己应该怎么做。茜茜两岁了,为了她将来的幸福,我也要放弃走做学问的路。这个时代不是做学问的时代。

3月12日

早上起床洗脸漱口时,我冲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洗手池上挂着一面椭圆形镜子。我老了。脸上太阳穴处竟蓦地出现了几颗米粒大的紫斑,我相信我开始走下坡路了,身体的鼎盛时期过去了。刘小专是个精神病患者,一个要靠药物维持正常生活的女人,如果离开药物,许多奇奇怪怪的荒诞的东西就会涌进她的脑海,让她做出荒唐的判断而想与世隔绝。药物的作用就是压制她的大脑胡思乱想,药物名叫高抗素,配着一种名唤安坦的药一并服食。从一天两粒高抗素渐渐降成了一天半粒高抗素,但不能停,一停,她就失眠,接着就有奇怪的思想钻入她的脑海,让她变得过于敏感和变得格外自尊或自卑。两年来,我对她总是小心翼翼,我并没放弃努力,总是鼓励她正视人生,正视生活,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小专说:我晓得我拖累了你。你还爱我吗?

我不爱你爱谁啊?

时间是直线发展的,人在时间这条轨道上一天天衰老。两年前我还觉得刘小专很漂亮,自己也年轻,看到电视荧光屏上年轻人蹦蹦跳跳,我还没有距离感。但这两年,面对荧光屏上那些年轻姑娘和小伙子的脸,再瞧镜子里自己的脸就觉得自己老了,不再是那种青春焕发的面孔了。再看刘小专,一张脸黄黄的,一双眼睛也黄黄的,没有神,像两颗烂板栗。刘小专今年三十五岁,美丽的青春已如晚霞消失在山那头了。

一九七八年初,我由一个农民迈入大学的第一天,发现一个很漂亮的女学生坐在我后面,坐得笔直,一张鹅蛋脸,鼻梁挺挺的,一双眼睛黑亮亮的,两片红唇抿在一起。我感到吃惊,她是哪里掉下来的仙女?我曾经在黄家镇电影院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感觉她就是电影里的那个冬妮娅!有一天上体育课,那已是挨近期末了,我第一次找刘小专说话。她就站在我一旁,看着体育老师测验男同学赛跑,我鼓足勇气说:

刘小专你是长沙人吧?

我是。刘小专简短地回答。

在刘小专眼里,我是个十足的农民,剪着个锅铲头,脸黑黑的,尽管有半年时间我没在田间劳动了,但身上仍充满了农村青年的气味。刘小专当时一百个看我不来。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十点钟,我突然光临了她家。那天下着小雨,一早就阴雨绵绵的。她在家里睡懒觉。我敲门,她起身开门,很吃一惊,是你?她望着我。

我当时一脸绯红,生怕她把我拒之门外。我当时自尊心很强,也很自卑。

我端起她递给我的茶说:我到书店里逛了逛,看了看书,想起你,就到你家里坐坐。

哦,你还真会找。她说。

我有狗的鼻子,能闻到我想找的人。我从小鼻子就特别灵敏。

我们说了很多话,直到刘小专的母亲买菜回来。那天,我没在她家吃饭,虽然我很想在她家吃饭,但我饿着没吃。我说我还有事就告辞了,其实我没一点事。

我是在读大学三年级时与刘小专好上的,这是因为我学习上非常刻苦,成绩总在班上名列前茅而渐渐赢得了她的青睐。在大学里,学生学习成绩的好坏似乎很能决定一个人的前途。身为农民而被人看不起的我,心里憋着一股狠劲。有一天——那是十月里一个天空蓝蓝的日子,下午时,中文系与外语系进行篮球比赛,我在一旁看。刘小专也在一旁看。当时她很漂亮,一张脸白白净净,一双眼睛含着一汪秋水。我一直想和她接近,而她一直在疏远我。那天,她没避开我的目光,反而在迎接我的目光。她剪着短发,穿着绿灯芯绒列宁装——这是那个时代的装束。在一九八○年,人们还没有讲穿讲吃的心理,艰苦朴素还是中国大地上大家一并提倡的。尽管她的穿着在当时并不突出,但她天生就是美人坯子,穿什么都好看。晚上有场电影,你看不看?我说,我请你看电影。

她迟疑着说:晚上再说吧。

那天晚上看的是日本故事片《追捕》。整个操场上挤满了学生,黑压压的人群都瞪着银幕上的杜丘,看他如何同一帮邪恶势力斗争。我和刘小专坐在一起。刘小专很专注地看电影。我能嗅到她发际的香气,我能闻见她皮肤的毛细孔里透出的馥郁。我从生下起,从没有如此近的与一个城市姑娘坐在一起!她太美了,她身上的一切都是我向往的。

3月20日下午

我很想把自己的过去一一回忆起来,这样我就可以更爱刘小专一点。孔子曰:温故而知新。有时候回忆一下过去,就会对自己原来爱的人好一点。这些天,我有些怀念逝去的时光,我想这就是怀旧心理吧。

记得我在二十年前很渴望当作家。我的作家梦是从看了高尔基的《童年》那部小说开始的。我迷住今天让我脑壳晕的刘小专,便是我的作家梦。我记得看完《追捕》那部电影后的有一天我走进教室,刘小专坐在桌前看一本厚厚的书。我走过去说:什么书?

《简?爱》。

我在校图书馆里借过这书,我说:这本书非常好看。

她一笑。后来我和她就走出教室散步,我们在林荫道上走着。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地上湿漉漉的,树叶上还时不时有一滴雨水掉卜来。没下雨了,她说。

我浑身是劲,我是和一个城市姑娘在林荫道上散步,她是我眼里的仙女。一些青蛙在草丛里发出呱呱呱的叫声;有同学唱歌的声音从寝室方向传来。我们默默走着。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我找了另一个话题道:你有远大的理想吗?我迫不及待地抛出了我当年的伟大理想。我想做一个作家,做一个托尔斯泰那样的作家。

托尔斯泰?

是的,我要写一本像《战争与和平》或《复活》那样的大作品。

她看着我,是用一种审度的目光瞧着她眼里的我。

我非常喜欢《复活》这本书,我认为我也能写出这样一本书。我充满一种想表达自己的**说,我之所以选择读中文,就是要成为一名作家。

她说:真的吗?

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斗士。我说,我在农村里长大。我父母还在我二十二岁时就催促我结婚。我就是不肯结婚,我觉得我还有前途可奔。假如我当年听了我父母的,我和你今天就没缘分见面。我若结了婚,就要养家糊口,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学习?我父母当年要我结婚时,我硬是抵制着父母的要求,坚持走自己的路。

我是乡下人,但我有伟大的理想。我要让她有这种认识。她有了这种认识,便会淡化我的乡下人身份。我脸一万有一种被远大的理想浸洇开来的激动。我一定要成为大作家。

她被我迷住了。我的理想让她感动。那时候她很健康,对这个世界还不疑三疑四。我也被自己感动了,我反复强调说:人只要朝前走,什么事都能干成。

后来有一天,我去了她家。那是六月里一个星期天,那是一个郁闷的天气,一个没有太阳但却闷得让人受不了的天气。她坐在家里看书,她哥哥打着赤膊坐在竹床上抽烟,露出了一身举重运动员的肌肉,手臂看上去特别壮大。你好,我尽量用这三年学的长沙话说,顺便看了她哥哥一眼,她哥哥瞪着我。

这是一个粗蛮的汉子,长着一双肉皮很厚实的眼睛,这双眼睛明显看我这个乡下人不来。你们是同学?他故意这么说,声音闷闷的,像远远的天上打闷雷。

嗯,刘小专对他哥哥撒娇的样子说。

举重运动员看妹妹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颗粒很大的牙齿,黄黄的,沾满了烟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逊。

刘小专端着一杯茶走上来,递到我手上。刘小专在我对面坐下。我望着刘小专。举重运动员对我说:我一听你说话的口音就晓得你不是长沙人。

我是白水县人。我说。

举重运动员脸上稍稍露出了一点不屑。刘小专对她哥哥说:哥,张逊的成绩很好。

举重运动员轻慢地哦了声后说:读书就应该成绩好。

那天中午,我留在刘小专家吃了中饭。后来我就时不时上刘小专家,一去刘小专家就表现出非常勤快的样子,看见什么事情就做什么事情,一心想讨好刘小专的母亲和哥哥。刘小专的父亲死了好几年了,刘小专也就是一个母亲和一个哥哥。刘小专的母亲渐渐觉得我是个可靠的老实人,且有事业心。假如当年我不那么追她,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痛苦。现在想起这些,宛如上辈子的事情,或者说是前世欠了刘小专的,如果真有前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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