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第14章

作者 : 何顿

4月12日晚

太阳落山了。黑夜总是期盼着太阳离开大地,当太阳离开时,黑夜就漫溢过来,将大地抓住。你能逃遁出黑夜么?没有人能逃出去。人是从黑夜中走来的,最终仍是走进漫漫黑夜。黑暗是终极,光明是短暂的,就同生命是短暂的一样。我想我现在三十六岁半了,还有好多年好活呢?也许病魔已经附体了,说不定哪一天生命就迈到了尽头,黑夜就会接纳你。黑夜从来就没离开过我们,黑夜总是在等着我们。人常常被光明所迷惑。**在阳光下发狠地膨胀着。**将你整个儿托举起来,最终把你摔在地上,抛至黑夜。你以为你能逃月兑吗?你什么都不能逃月兑,你只是时间和黑夜里的一粒尘埃。我们总认为我们要对什么负责,对创造我们的上帝负责,但是上帝从来就不对我们负责。我们却在制定道德和准则,约束自己,要求自己对某某人某某事负责。这是玩笑,一个你至死才能明白或者不能明白的玩笑。

4月14日深夜

我异常孤独。我不晓得别人有没有孤独感,我被孤独感抓着。我感到这个喧嚣的长沙市不属于我,我不是生在这座城市,也不是长在这座城市。邓老板,肖老板,还有李新,他们骨子里是看我这种农村人不来的。虽然他们没有这样说,但我能感觉到。我钱没一个钱,朋友又都是假朋友——人人都在相互利用。刘小专又有精神病,我感到自己活得索然无味。

5月5日晚

中山大厦是一幢二十九层的商业大厦,第二十九层是旋转餐厅。我约了徐红六点半钟吃晚饭。我走进旋转餐厅时,六点半还差三分钟。我左右瞧了下,餐厅里还没几个人,一些情侣一对对地坐在玻璃墙前说话。我在一张空桌子前坐下,一个服务小姐走过来问我:几位?

我告诉她两位。

服务小姐走开后,我又左右看了看,确实没发现徐红的倩影。她会不会来?我把目光抛到玻璃墙外,一大片高楼大厦林立于我眼中,街道朝远处延伸,直至肉眼所及的远处。城市被**包围着,**在城市的上空舞蹈。一幢幢房屋,一个个窗口也就装着一个个**!发财的、成名成家的、当官的、大到只能在夜里憧憬的、小到能伸手可及的、远距离或近在眼前的等等**充斥在城市的空气,阳光和水里,构成了城市的气味。

一年前,在广州工作的一个同学来了长沙,打电话给我,想和几个同学聊聊天,聚聚。我热心地承下了这个通知同学的任务。正好我去黄泥街办事,顺便到了大路书店。这话可以这样说,如果那个广州同学没来,如果电话不是老占线,也许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碰见一个名叫徐红的姑娘,即使碰见了也不会认识。街上有那么多姑娘从你身边匆匆而过,你难道会一一注意?即使注意也只是一瞥,过后就忘了。生活就是这样,就如我们不会去记住在报纸上读到的某人做了件好事的那个某人,但某人在你身边做了件好事,你可能会记一辈子,因为这种记忆里有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人也不是一个符号(名字),而是活生生的人。

那天我认识了徐红。我走进大路书店时,徐红昂起头瞧着我,以为我是来买书的外地人。她穿着一身浅灰色西服,内里一件红尖领衬衣,一头男式短发。我的大学同学李新不在。我问这个漂亮的姑娘:请问李新在吗?

她说:李老板刚出去了,等下就会回。

她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肤色很好,然后我注意到她脸上的轮廓也很好。我说:小姐贵姓?

免贵姓徐。她说。

我觉得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很亲近人。有的小姐的笑容是冷淡的,那是一种应酬的像纸做出来的笑容,空洞而无质感。没有质感的笑容就像雾在空中飘,而不像云朵在天上浮游。我被她的笑容抓住了。徐小姐哪里人?

长沙人。徐小姐脸上的笑容又很好看地一闪。

李新一直没出现。我和她聊着天。如果没有这种轻松和愉快的聊天,我可能也会忘记她。谈话使两人的印象加深了,感觉深入了,仿佛小溪流入了贫瘠的土地。对于身边睡着患了精神病老婆的我来说,情感世界是残缺的。你可以想像,一个正常人与一个有精神病的人,两人在情感上是多么遥远。我心田是一块荒漠,没有水也没有植物在这片荒漠上生长,那里只有风沙和干裂的土块。那天的那一个多小时过得很快,傍晚来得太无情了,一种莫名的失望感和一种对女人的好感同时涌进了我的心田。失望如雾,在我心田上萦绕,对这个女人生出的美好的感觉却根植在我心田上了,就好像一棵植物根植入土壤里一般。

有一天,我忽然决定去看看李新,当然是为了看徐红。我走进大路书店时,李新正好在,但那个名叫徐红的姑娘不在。李新看见我,高兴地张大嘴巴说:哎呀,你好。

我左右望望,却没看见徐红。哦,那个姓徐的小姐呢?

啊,你可以去对她大献殷勤了,她跟他的男朋友分手了。她现在正陷在失恋的痛苦中。

黄泥街上车水马龙,一群群的人在这个书店那个书店里氽进氽出。我似乎感到阳光穿过了我的大脑皮层,照亮了我黑暗的脑海。一股莫名的暖意从我周身上淌过,好像一股温泉从我身上流过。那天晚上所剩的时间,我都在思考一件事,就是用什么方式接近失恋的徐红?一切有关追求女孩子的问题就像热浪进入森林一样进入了我的大脑,并在吞噬着我大脑里的一个一个疑点,犹如鲨鱼吞噬着一条条逃窜的小鱼。

徐红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紫色连衣裙,裙子没有领子,也没有袖子,两根背带将前面和后面的布连接起来;脚上一双黑皮凉鞋;一只漂亮的皮包吊在她光洁的肩头上;一副墨镜将她那双妩媚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她太青春了,二十二岁的身体无疑很青春迷人。她深深地吸引着我,就如吸铁石吸着钉子。她坐下,摘下眼镜,一双美丽的明眸便展现在我眼里。你怎么戴副墨镜?我问她。

徐红说:今年流行戴墨镜。

她说话时脸上没多少娇媚,但有很多自信,那种自信是年轻人独有的自信。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自信。年轻就是财富。夕阳真美。我说。

夕阳的光芒从大片乌云里透过来,投射在天空上。夕阳如一颗火球在乌云中燃烧,乌云在夕阳前移动、翻滚,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围攻夕阳。我说:你看着大自然,你会产生美感。你看着一幢幢高楼大厦,你只会产生它很漂亮的感觉。只有大自然才会使你产生美感。我的老家在白水,我家的门前有大山。山上以前有很多树。我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很遗憾,因为那些树现在都没了,被农民和知青砍光了。

她不关心树木。

我抽口烟,将烟雾吐向一旁,烟雾散开。我说:你在大路书店做事拿好多钱一月?

三百元一月。她说。她把目光移开,移向玻璃窗外,这会儿夕阳已隐没于乌云中了。乌云给人的感觉越来越浓重。天色暗了下来。有两颗星星悬在天上,隐隐约约闪烁着微光。路灯亮了,汽车穿梭一般在街上奔驰。我望着她,她感觉到我望着她,就转过头来说:我以前从不应酬男人,现在我学会了应酬。想起来真有意思。

我想她来赴约,也许只是应酬我。我是z出版社的编辑,手头时不时有某作家的稿子或某作家编的书稿。她接受我的邀请,也许不是出于对我的好感,仅仅只是一种利用。

青春是短暂的,青春会很快消逝。当一个女人走到三十岁时,青春就从她身上逃离了,犹如白漆家具用旧了就翻黄一样。人在年轻的时候看不到自己老。她的眼角里装满了阳光,就像水池里装满了水。她只能看到阳光和山林,她看不到飘绕在山上的雾。只有到了四十岁,人才能欣赏青春和惋惜青春。我离四十岁也就是几脚路了。

你想什么?她看着我。

我没有把我的思想告诉她。我们吃饭,吃过饭,世界已被黑夜和灯光统治了。旋转餐厅里吃饭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剩下的都是一对对情侣。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交谈,倾吐着情话,就仿佛花丛中的两只蝴蝶嘴对嘴地飞翔。我问她:我们到哪里去?

就坐在这里喝茶吧,她说。

这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们就坐在旋转餐厅里喝茶,听音乐,观看夜景。夜景在这天晚上很美,星空那么璀璨,一弯新月是那么迷人。我想生活是美好的,只有这样想,你才会在你身边制造美丽,不然你会在你身边制造地狱。有的人总是在身边制造地狱,总是把他身边的人弄得很不安、很紧张。我把这种思想告诉她,她露齿一笑,说正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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