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澜 棋手(一)

作者 : 单影孤恋

只要结局是我一直所期望的,再不堪的开始与再悲哀的过程,我都可以忽略不计。

————题记

我微笑,朝面前的男子礼貌而生份的开口:你好,凌先生。

他的脸近在咫尺,波澜不惊的俊颜,几乎是在刹那间,便风起云涌。深褐色眼眸里禁锢的万千情绪,逐渐清晰,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束缚与他此刻最真实的想法坦诚相待。他锐利的视线如同锋利的刀刃般,一道不落的投在我佯装风轻云淡的眼里。

是我先投降。他的表情太认真,认真到让我胸口闷慌的难受。我收回捧着玻璃杯的手放进大衣两侧的口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用指尖狠狠掐着自己掌心的皮肉,心脏跳跃的速度太迅速,这样的空间太寂静,我很怕我再不说点什么来掩饰就会被面前的男子看出我内心深处潜藏的慌乱与紧张。我扑哧一下笑出声,然后从容大方的朝他伸出手,我说,凌玺御,好久不久,你真是一点都不好骗呢。

我躲在程礼誉别墅的顶楼,站在天台高大的盆栽藤蔓后偷看楼下黑色的轿车。程礼誉端着咖啡走过来,明目张胆的站在栏杆前朝楼下打量,瞥了一眼躲在藤蔓后畏手畏脚的我,漫不经心的开口问:你不下去和他打声招呼?

我佯装无谓的笑着回,哥哥,昨天他要带我走的时候,你只差没跟他当场打起来,现在怎么放心让我下去?你不怕他带走我吗?

程礼誉举起咖啡杯轻抿了一口杯中的液体,没有看我,只是盯着楼下的轿车,慢条斯理的回答:昨天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后来仔细想想,谨訫,能带走你的不是他,是你自己的心。

我怔忡了好几分钟,转身,下楼。在楼梯口时顿了一下脚步,犹豫的开口轻声问,哥哥,你说,有没有一点可能,他爱上了我。

程礼誉嗤笑,他倚在护栏边,回眸盯着我,认真的回:谨訫,别为自己想继续冒险找借口。习惯和爱,永远不能混为一谈。

我颔首,说,我明白,哥哥,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没有下楼,回了自己的房间,站在阳台上给凌玺御发了一条信息,约在第二天会面。凌玺御的车停在楼下,在我的信息提示发送成功后至少还停留了半个小时才呼啸而去。

我约的的地方是回来后和凌玺御首次碰面的西餐厅,我抵达的时候凌玺御已经坐在了预定的餐桌前,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分明和当年与我擦肩而过时穿纯白体恤的模样迥然不同,可是,我还是觉得,此刻的心情,与当年沦陷的感觉如出一撤。

他的五官依旧精致,每一寸都如神笔刻画,恰到好处。俊颜上看似一如平常的风轻云淡,但却微微少了一份让人叹而观止的淡漠,眉眼间的倦意若隐若现。我心底感触感触万千,强装镇定的走过去在他的注视里安然坐下,笑着开口调侃道:凌玺御,你说我们这算是约会吗?他安静的盯着我,不作答。他这个样子让我有种内心的慌乱无所遁形的错觉,我需要说更多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异样,于是接着笑言:说来真是奇怪,我们在一起时都从来没有约过会呢。人家都说相恋过的人分开了是没办法再做朋友的,你看,我们现在却能这么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喝咖啡聊天,果然是因为没有真正相爱过的原因吧。还有——

苏瑾訫。他终于出声打断我掩饰情绪的喋喋不休,他的嗓音有些低哑,依旧聚精会神的看着我,唇角渐渐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意,他说,苏瑾訫,你是有备而来的吧,你才说了三句不到的开场白,都快让我羞愧的无地自容。

我愣了一下,缓缓收敛脸上伪装的没心没肺,淡笑着说,那你先说吧,我让给你先说。

他看着我,似乎在微微斟酌语句,良久才认真的开口:对不起。

我几乎反射性的回答:没关系。然后继续说:凌玺御,如果你接下来还要说“谢谢你”这三个字的话,那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不客气。

凌玺御没有被我的冷幽默逗笑,他的眼色认真,一字一顿的问:那如果我说,我娶你呢,你怎么回答?

我的心脏随着脸上的笑意一同僵住,思绪还没来得及理清,他又缓缓低吟:那天在这个餐厅,我发现了你,比你还要先发现,其实当时我可以更早的走过来,可是我没有。我当时一直在想,想这一年多以来一直都在想的问题,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终可以再遇见你,我要先跟你说哪三个字。对不起,还是谢谢你,亦或者是,我娶你。

他的声音清晰,我做不出任何反应,心绪却缓缓趋向平静。他说,苏瑾訫,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有去找过你。你离开后的第一通电话,我查到的地理位置是在澳大利亚,我找到程礼誉的住址时,你已经跟他离开。那时候我唯一的想法是,我作为你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很失败,让你产生了这种与我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的念头。明明那时候,一切都雨过天晴,好不容易苦尽甘来,然后,你跟我说了再见。你的第二通电话,瑞典,具体位置某家知名的脑科医院。我承认,那段时间我真的很惶恐,你说你在治可以忘记我的病,我以为你只是开玩笑,我到瑞典的时候,你已经不见,程礼誉很谨慎,他把你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他同样很聪明,故意将你的病情让医院透露给我,他护短,我让你不好受,他拿你的病情来让我更加不好受。我从这边的医院收集到你最后在这座城市的检查报告时,想起那次你半夜躲在厨房偷偷吞药,你微笑着说那只是很普通的止痛药;拿到录音的那一天,我骂你有病,你笑着说,你是有病,病的不轻;我安排你离开的那一天,你站在门口若无其事的说,无论送到哪里都要分开的,你在机场叫住我,你笑着跟我说再见;我想,如果那时候我能对你多上心一点,我不会等到最后才发现,你其实在最开始就给了我暗示,暗示你正在一步一步的筹划怎么为我奉献到无处可用时再离开我。对不起,我发现的太晚。

我颔首,面色平静的问,然后呢,凌玺御,你为什么想要娶我?

他盯着我的眼睛,深褐色的眼瞳一片坦诚。他认真的回:不知道,如果错过我会觉得遗憾。想以后每天早上起床能吃到各种口味的早餐,想每天穿着有香皂味的衣服去上班,想半夜梦魇惊醒时,能感觉得到身边躺着占据我半边床位的人。

我笑,眼睛却酸胀的很。我说,没关系,凌玺御,你放心,你的条件这么好,相信很快就会找到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她会每天给你做各种各样的早餐,她会用最好闻的香皂将你每天要穿出去上班的衣物洗净风干烫平,然后摆放在你起床时伸手就可以拿到的位置,她会在你半夜被噩梦惊醒时乖巧安静的躺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让你觉得安心,她还会——

是,会有人为我做到这些。凌玺御出声打断我的话,他看着我,一字一顿认真补充:或许她会做得更好,她做的早餐或许会更美味,她洗的衣服或许会更干净,她或许更贤惠更温柔更适合当我凌玺御的生活伴侣,但是,那个人,不是你,不是苏瑾訫。不是你,我就会觉得遗憾。

我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边抽纸巾去擦红了的眼眶,边笑着回答:那也没关系,凌玺御,这都是习惯问题。这就像我当初离开时一想着今后伴我终生的那个人不是你,就难受的要命一样。可是你看我,我现在不是依旧安好的很么?凌玺御,这都是时间造就的习惯问题,没有什么习惯是时间不能更改的。凌玺御,你放心,你以后会有更好的习惯会过更好的生活。

我说这话时,凌玺御的脸色已经开始缓缓变化。我起身,他随即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沉声问: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

我点头,很干脆的回答,是。他扣着我手腕的手紧了紧,深褐色的眼眸里开始沁入之前我未曾见过的慌乱,他仓促的开口,苏瑾訫,我说我想娶你,是真心的。

我红着眼眶笑着回答:我希望你以后过的更好也是真心的。

我说,凌玺御,人都是自私的。你为什么想娶我,因为你在你爱的人那里受了伤,想找一个永远不会再带给你伤害的人,而我于你而言就是最合适的那个人,我爱你可以卑微到尘埃里去,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永远都不会主动伤害你。但是,凌玺御,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人,我也会有知觉,我也会怕疼,我在你这里受了伤,也会自私的想要找一个可以为我疗伤的怀抱。凌玺御,你会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和爱你的我相守终生,我同样也会怕疼怕受伤的选择那个对我倾心相对不会让我疼不会让我受伤的人厮守终生。所以很抱歉,凌玺御,这次我想趁我还有理智的时候,选择跟爱我的人一起。

你不爱他怎么能跟他在一起?他扣着我的手腕加重力度满脸阴郁的厉声质问道。我边甩手挣扎边收敛笑意执拗的反问:那你呢?你怎么可以娶我?难道你爱我吗?

他脸色的神情瞬间怔忡,显然,他从来都不曾考虑过这样的问题,而我心底最后那一点卑微的期望,随着他脸上的僵持,终于破碎,灰飞烟灭。他的桎梏缓缓松弛,我被他禁锢在掌心的手腕,缓缓滑落,如同心脏。

我推开西餐厅的玻璃门,冬日薄弱的阳光迎面撒过来,程礼誉就站在这样一片薄阳里,看着我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看着我一步一步远离自己爱入末微的奢想。程礼誉说,耗神费情的冒险,人生只需一次就够;程礼誉说,习惯和爱永远不能混为一谈;程礼誉说,苏瑾訫,别为自己想再冒一次险找借口。

我站在程礼誉面前,仰面与他低眸的视线相触,我说,哥哥,这次我不再冒险了,全都听你的安排。可是,哥哥,为什么我还是会难受?

程礼誉伸手轻抚我的发顶,温声说,没关系,谨訫,没有什么坏习惯是改不掉的。

诚然,如我跟凌玺御所言,在时间面前,没有什么习惯是永恒不变无法更改的。但是,哥哥,你也说过,习惯与爱永远不能混为一谈。哥哥,我以为你懂,他于我而言,不是长年累月积存下来的坏习惯,而是深入骨髓的爱。

回程的路上程礼誉将车开得极快,后面有黑色的轿车紧追不舍。此时正值中午下班高峰期,我胆战心惊的看着两辆车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惊险无比的加速,超车,变道,追逐,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孜孜不倦的响着,显示的是一串刻进我记忆神经的阿拉伯数字。我双手沁满冷汗紧紧抓着座椅的两侧,颤着声祈求,我说,哥哥,你开慢一点儿,拜托你开慢一点儿……

程礼誉没有侧过头来看我,侧脸紧绷,专心致志的控制着方向盘,灵巧的超过一辆越野后目不斜视的开口问:谨訫,你没有跟他说清楚?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该说的不该说的,想说的不想说的,我真的都说了。我认为我说的真的已经足够清楚了,我从车侧的反光镜里看着身后穷追不舍的轿车,看着它惊险的闪过一辆又一辆被程礼誉甩在身后的车,仿佛能看见凌玺御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执拗拨我手机号的模样,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在执着。

我攒紧口袋里不断震动的手机,侧过头低声求,哥哥,求你开慢一点,求你。程礼誉突然转过头来认真的盯着我,沉声问:是不是还要求我现在就停下来让他过来带你走?他说这话时又惊险的越过旁边车道的另一辆车。我不敢再开口,咬着牙撑了片刻,终于狠下心从口袋里掏出还在震动的手机迅速的接通,我冲着传音器大声的吼,凌玺御你他妈别追了,我是不会再和你在一起的。

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脑经急转弯,打雷闪电时,为什么是先看到闪电再听到雷声?答案是因为眼睛长在耳朵的前面。

可是这一次,我分明是先从手机里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和车身撞击声,才从我座位旁的反光镜里看见身后的黑色轿车,与护栏相撞、翻滚、烟雾四起。

很好。我此生觉得做过的最让自己后悔的事,由当初不知廉耻死心塌地说要和他在一起,更改为,刚才不顾情势毫不犹豫的说再也不会跟他在一起。

凌玺御断了四根肋骨,左腿粉碎性骨折,脑内程轻微积血状态,上十处软骨组织受挫,左肩处至胸前上月复划了一道极深的伤口,全身缝了不下三十针,这并不算严重,医生是这样说的。

见惯生死早已麻木的医生一脸淡漠的说,这都不算严重的伤。是的,于一步之遥的死亡来比,这并不算严重。

凌玺御在车祸后第十九个小时后从昏迷里醒过来,当时我正站在他病房的门口,听见医生在向他分析他的伤情,以及治疗方案。他静默了半分钟,声音嘶哑的问,是谁送我进医院的?医生翻资料,公式化的回答:一位叫苏瑾訫的小姐,也是她帮你办理相关的住院手续。又隔了约模半分钟那么久,凌玺御沙哑的声音再度传过来,他颇为期望的问:那位小姐还在这儿吗?医生微带歉意的开口:很抱歉,这个我们并不清楚。

我悄无声息的退出病房。

程礼誉在医院的天台抽烟,背对着站在出口的我。天台的风极大,而他只穿了单件的薄衫与外套。那件外套还是我去年在秘鲁那个小国疗伤时陪他去买的。我鼻尖泛酸,慢慢走到他身后,伸手从后面抱住了他,我抽噎的说,哥哥,对不起。

他站着没有动,任由我抱。狠狠的吸了一口烟,低声问,你决定好了?

我点头,抽泣,回,哥哥,对不起。

程礼誉将指间夹着的烟在护栏上掐灭,轻声说,谨訫,他不过是用了一招苦肉计。

我说我知道,我哽咽的重复低喃,哥哥,对不起。

程礼誉丢下烟头,沉声说,苏瑾訫,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疼你的人了,这会是你最大的损失。

程礼誉丢下这么几句话,然后用力拉开了我紧搂着他腰的手,转身,没有再多看我一眼,决绝的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径自离开,再不回首。

我站在护栏前双手捂着嘴哭,只觉得五脏六腑闷慌的都要窒息一样,我知道,世界上本就没有后悔药这种东西,程礼誉已经破例给了我一次,就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你不知道,当我看着他满身是血毫无知觉的卡在被撞得变形的车里那一刻,我心里唯一的想法是,我若不遵循自己的意愿陪在他身边,那才会是真正的对不起自己。

凌玺御的左腿打了厚重的石膏挂在床尾,右手则在输液。他自己笨拙的用包着纱布的左手按遥控将床位微微调起了一些,半仰在病床上,侧目一眨不眨的盯着正在削苹果皮的我。我没有看他,低眸认真的看着越削越长的果皮,漫不经心的说:凌玺御,我只是因为同情你,才留下来陪你。

他没有回应,我亦没再开口。专心致志的削最后的几圈,我没有强迫症,但是人都喜欢完美无缺的,结果在最后两圈时还是断了,我看着掉进垃圾桶的那几乎就快完整的果皮,既不惋惜也不懊恼,人生尚且无法完整,又何必强迫一块果皮。

剩下的果皮被我三两下削掉,我抬眸,将苹果向半躺在病床上的凌玺御递过去。他没接,看着我,低声说,同情也没关系,至少比不在好。

我佯装无谓的笑笑,缩手将他不接的苹果收回来,切成小片小片的放进果盘,拿果叉插了一小块给他,他瞥了一眼苹果,依旧没接。我没有将苹果喂进他嘴里,而是直接放回了果盘。我半笑半认真的说,凌玺御,我很抱歉之前未经你的同意就更改了你的生活习惯,我会留下来,只是为了帮你改掉你之前因为我的原因而养成的坏习惯的。

凌玺御盯着我,似乎看清了我眼里的认真,略沉思,伸手去拿插着水果的果叉。他是用正在输液的右手去拿的,直接插起苹果往自己嘴里送,触动了插在他血管里的针头,他眉都没皱一下,我的心却咯噔疼了一下,以借上卫生间为名仓促转身离开。

凌玺御住的是烧钱的vip病房,一间大大的朝阳房。他的病床很宽阔,而我晚上则睡在旁边那一张同样不算小的看护床上。

凌玺御向来喜暗,临睡前我将夜灯也关掉,病房内光线晦暗,凌玺御许是因为伤势费神的关系早就入睡了。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看着不远处病床上他的脸埋在黑暗里的轮廓模糊而朦胧,就如梦境一般。

半夜终于有了些许困意,还没来得及睡着,只听见病床上传来细小的衣料与被子摩擦的声音,我猛地惊醒过来,困意顿无,撑起身子开了床头昏黄的夜灯。凌玺御没有醒,许是因为躺着睡太久想翻个身,结果扯动了伤口,随即压抑的从喉间哼了一声,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死死抓着床单,力度大到让我有种下一秒被单都要被他抓破的错觉。

我慌忙下床走近,他剑眉紧蹙,额间估计是疼的太狠而溢满了汗泽,我胸口一阵痉挛,下意识的倾过身伸手,小心翼翼的搂过他的头贴近我胸口,轻抚他紧绷的后背,颤着声说,我去找护士给你打止痛针好不好?打一针就不疼了。

凌玺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了,他埋在我胸前的头摇了摇,伸手紧抓着我睡衣的衣摆不放,忍痛咬牙说,没事,你在就好。

他的声音沙哑,明明痛得无以复加却忍耐至极。我鼻尖一酸,咬着下唇将暗涌忍了下去,一手抚着他的头一手抚着他的背,像哄小孩一般。他身上的病服早就被汗浸湿了,我起身准备去帮他拿毛巾擦擦汗,才微微动了一下,他拽着我衣摆的手突然爬上我的背将我用力一按紧紧扣在他怀里。

他的胸口有一道极深的伤口,此时还缝着很多针,像条难看的蜈蚣一样趴在那儿。他将我往他怀里扣的力度没拿准,结果碰到了胸口的伤痕,只听见他倒抽凉气的忍痛闷哼声,我心下一惊,直起身子就要去检查,他不依,痛得整个人都佝倭成虾米也不愿意松开扣着我腰的手。

我眼睛酸涩,轻声说,我不走,我去拿毛巾。他置若罔闻的搂着我的腰,他现在就像受了委屈躲在大人怀里找安慰的小孩子,执拗又不听劝忍着痛的模样,让我的脾气根本无从发起。我的身子一半吊在床下一半被他扣在怀里,僵得腰酸疼的很,微微犹豫了一下,甩下拖鞋干脆整个人都爬上病床侧躺下来。大约过了两刻钟左右,凌玺御埋在我胸前急促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缓而绵长,估计是刚刚的剧痛已经慢慢过去了,我微微动了一躯,他扣着我腰的手瞬间又收紧,将脸从我胸前抬起,深褐色的眼眸里写满戒备。我有点想笑,他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凌玺御原本该有的模样。我伸手抚了一下他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额前碎发,低声说,我去打水给你擦一下。他扣着我腰的手没半点松开的反应,我佯装不耐的问:难道你想明天早上满房都是汗臭味吗?他看了我一眼,缓缓松手。

我的脚才刚沾地,他在身后低声说了句,我想上厕所。他现在还是不能下床的,我从卫生间拿出小便器走过去递给他,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不接。我边转身边说那我去叫护士来,脚还没迈出一步手腕又被他扣住,他有些气败的开口:不要让别人给我弄。

我转过身,深深吐纳了一口气,挣开他的手,将手伸进他身上的盖着的被子里,模索着扯下他的裤子,将小便器也拿进被子里去。凌玺御的身躯绷得极紧,似乎有些为难的撇开头不看我。

待他解决好后我又从卫生间提了半桶热水过来,拿毛巾帮他擦拭身体,换被汗浸的半湿的病服。这次帮他月兑衣服擦身体时,我没表现的多难为情或迟疑,其实仔细想想也是,再亲密的关系都有过了,现在这般扭扭捏捏确实是矫情。

帮他弄好一切已是凌晨,我将水提回卫生间倒掉,深冬寒意深重,我穿的是单件的棉睡衣,一直忙前忙后不觉得有异,这会儿停了下来终于感觉到了冷意。脏的病服明天会有专人过来收取清洗,我想了想还是忍着寒意用肥皂将它们洗净了,晾在通风的阳台。

返回病房的时候,凌玺御躺在病床上还没入睡,深褐色的眼瞳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极亮,一眨不眨的看着我走近,然后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掀开,朝我伸出手来。我在他病床前站定,没有躺上他为我让出的那半张床位,倾身,执起被子的一角帮他盖得严实,然后看着他溢满不满情绪的眼,轻声认真的说,凌玺御,你难道不知道,我于你而言,也应该是别人。

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反射性的就要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我死死的按住被子的边缘,不让他得逞。他现在满身是伤,微微动弹一下都会牵扯到伤口,根本不会是我的对手。他的手伸不出来,只能死死的盯着我,然后声音暗哑语气生硬一字一顿清晰开口:苏瑾訫,你不是别人。

我微笑,带好我的面具,不和他争辩,也不解释。尽管房间里开着暖气,寒意还是穿越单薄的睡衣侵袭我的身体,我喉咙痒的慌,终于没忍住将头扭向一边咳嗽起来,被子下的手又不安分的挣了几下,我用力的按着被角,等呼吸顺畅之后扭回头既微笑又不失认真的说,凌玺御,如果你存心想让我感冒,就将手伸出来让我站在这里给你盖一整晚的被子。

被子下不停挣扎着要伸出来的手顿了一下,终于安分。我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床边,伸手关灯,躺好。整夜意识浑僵,睡得极不安稳。此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是留下来帮凌玺御戒掉坏习惯,不能纵容他染上更多的习惯,与我相关的。

次日清晨我出去买早餐时凌玺御还没醒,回来时病房外站满了西装皮革的人,一个个面色焦急,仔细分辨,是凌氏的人。我泰然自若的走过去,那些人的视线像光一样直刷刷落过来,大部分微惊后略为尴尬的点头微笑,让我想一下,我能获此殊荣的原因是,当初离开之前,我的身份是,凌氏少太子凌玺御的女朋友。

有护士站在病房门口为难踌躇,向我小声抱怨:苏小姐,凌先生不肯输液不肯换药,说你没回来之前所有人都不准进去。我微微颔首,若无其事的扭动门把,径直入内。

仰躺在病床上的凌玺御满眼警惕的望着房门这边的方向,见到来人是我时似乎微微怔忡了一下,随即收敛了满脸的戾气,目不斜视的盯着我走进来。

我径自进了卫生间,打好洗脸水挤好牙膏出来时,刚才在走廊上踌躇的人已经如鱼贯入病房,有人在小心翼翼的向病床上的人报告着凌氏近期的的公事,其他人均低头不语。护士推着装着药品的护理车站在病床旁,手里拿着输液袋有些为难的看着并不伸出手来配合工作的凌玺御。

我将一切都视若无睹的走过去,用遥控将病床微微调高了一些,坐在病床边沿将手中挤了牙膏的牙刷递给他,他瞥了我一眼伸手接过,微微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倚靠在我身上刷牙,我一手帮他拿着盛满清水的漱口杯,一手拿着盆子给他装吐出来的泡沫。

我知道,现在在周围所有人的眼里,我和凌玺御是何等般配,何等默契,般配得让人羡慕,默契到让我有一个恍惚间都差点被这个平和的假象欺骗。

我给他擦干净脸和手,扶他躺回床上,示意一旁的护士给凌玺御插针输液,凌玺御这会儿倒是很配合的伸出了右手,他的左手手背擦伤的很厉害,包着厚重的纱布,没办法输液。

护士挂好输液袋后依次给他身上有外伤的地方换药和纱布,换到胸口的伤口时护士很敬业的倾身去解凌玺御病服的衣扣,而在同一瞬间,凌玺御几乎是程反射性的满脸嫌恶用包着纱布的左手快速拨开护士已经爬上他胸前的手,他的动作幅度很大,扯到自己的伤口痛得直闷哼,正在汇报工作的凌氏高层顿时面露惶恐噤了声,而被他拨开手的护士一脸无措的站在一旁,气氛变得尴尬。

我安静的站在一旁,稍稍犹豫了一下,倾身去解他前襟的衣扣,我和他靠的很近,近到他温热的呼吸全部扑在我颈项间。他没有排斥我给他解扣,给他拆胸口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可是我并不为他对我的特别待遇而感到欣慰与兴奋。在这条逐爱之旅上,我从一次一次跌倒的疼痛里逐渐清醒,眼前这个我爱入骨髓的男子,他愿意让我亲近,不是因为他心里给我安插了一个有份量的位置,有很多时候也并非习惯使然,而是在于他周身的参照物。如果参照物是他放在内心深处疼爱的女子,那么,我永将被排斥,就如同我在他失意醉酒后成为他女人的次日,他清醒过来歇斯底里的叫我滚一样。又如果,参照物是像护士亦或者其余他不熟识不信任的路人甲,那么,我会很荣幸的被他接受,被他依赖。怎么说,我都是备胎。

他的胸口,卧着一条极长极丑的“蜈蚣”,红肿间夹杂着血丝,我拆最后一圈纱布的手几不可察的抖了一下,忍住心脏如被针扎的刺疼,对一旁手脚无措站着的护士伸出手,轻声说,我会上药和包扎,交给我吧。护士将装着药膏纱布之类的托盘请放在我手上,如获大赦般仓促退了出去。

凌玺御示意已经噤声了的工作人员继续汇报,我低头安静的给他上药,下手极轻,但还是偶尔感觉到他身躯的骤然紧绷。很痛,我知道,但是,我曾经经历过更痛的,在瑞典脑科医院的病床上,在动手术的前四天,我夜不能寐,整晚抱着恍惚间觉得就要爆炸的脑袋痛得撕心裂肺的嚎叫,那个时候,没有一个叫凌玺御的男人陪在我身边安抚我。那个时候,抱着我一起夜不能寐一起痛的哭出声的,是程礼誉,是对我十年如一日温柔相待的程礼誉,是给过我机会后悔愿意给我更温暖生活却被我弃之如履毫不珍惜的程礼誉。

程礼誉可以为了我破釜沉舟,而我为了凌玺御,可以不留后路。我真蠢,蠢到明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对的,也要义无反顾的错下去。

我为他包好最后一圈纱布时,听见有高层工作人员小心唯喏的说,凌董,接下来要汇报的是a级事务。我的手顿了一下,a级事务是凌氏极高的机密事务,我用余光瞥了一下,病房内此时已经有大部分人员自觉的走出了病房。我快速的给他扣上病服的扣子,将药膏和纱布稍稍收拾了一下,起身,凌玺御伸手扣住我的手腕,低声说,你留下没事。随即向另一侧的高层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在那高层开口之前,我不着声色的挣月兑了他的桎梏,在他略为不解的视线里丢下一句“我去透透气”便直接去了阳台,随手关上了阳台的门。

我不需要他如此信任我,因为他的信任,建立在笃定我爱他爱到绝不会背叛他的原因上,而非,他心里有我,因而信任我。这样的信任,是因为他在我付出真心的前提下而施舍的,我不需要,这种类似嗟来之食的信任。

凌玺御的外公在一年前过世,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凌轩远,由他一年多年前亲手送进监狱,半年前被判无期徒刑,上诉无效。整个凌氏,早已由他单肩负起。那个压力排山倒海压向他的时期,我正处肿瘤切割手术后的休眠期,我们不在彼此的身边分担对方的重担,我的身边那时有无微不至的程礼誉,而他的身边,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过一个叫梁雨音的女人。那个曾在我离开的前一天被他搂在怀里向我绽放胜利微笑的女人,此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又似乎从来都未曾出现过,我找不到她存在的蛛丝马迹,当然,我不会傻到去问凌玺御,那是他的忌,我永不配提及。

来医院看望凌玺御的基本都是凌氏的高层,他们一个个脸上既诚惶诚恐又堆满笑意,一个个鲜花果篮,阿谀奉承。这些人里,没有他的亲人,没有他的朋友,没人敢像长辈一样责备他这么不小心这么不爱惜自己,没人敢像哥们一样走过来轻捶他的肩揶揄他也有今天。是的,凌玺御每一天都生活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世界里,没有人希望过自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仅仅只是为了生存,为了捍卫属于自己的一切。

从凌玺御紧蹙的剑眉间不难看出,他讨厌他的病房每天有来来往往的人群不断,他讨厌面对虚伪的嘴脸,他讨厌应附,于是在次日,他嘱咐秘书每天定时过来汇报工作之后,直接下了禁止探望的命令。

凌玺御短时间内只能吃流质食物,我买好粥回来时,正巧碰见他神色厌恶的使唤护工将满房的鲜花扔出去。护工双手捧着好几束与我迎面相遇,我伸手从她怀里抽出颜色素淡的一束,低声说,这束送给我吧,都还没有人送过我花呢。

说这话时,我知道凌玺御正在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我抬眸,他看我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掩饰什么般轻咳了一下,轻吟道:要是你喜欢的话我以后送——

不需要。我浅笑着打断他的话,单手捧着花走过去,将另一只手上提着的粥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的桌台上,轻声嘱咐,趁热吃。然后抽走桌台上高级病房专设的水晶花瓶,走去阳台插花。

我没说完整的是,凌玺御,我不需要,不需要你现在因为习惯因为依赖而许诺的以后、未来。我站在朝阳的阳台上,回眸,从落地窗的窗帘缝隙里看房内的他,他正对着台面上的粥发怔,没有伸手去拿,形单影只的模样,让我很难受。我想我大概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凌玺御会想要娶我,其实并非全部是习惯使然。凌玺御的身边,懂他的人实在太少,说到底,连青梅竹马的梁雨音都应该不算懂他的,如果真懂他,就不会选择背弃他。而我懂,我懂他的身不由己,我懂他的言不由衷,我懂他的喜怒哀乐,我懂他,胜过懂自己,于是,我有幸成为了他想娶的人,一个最懂得如何去迎合他的人。

我有过很多次妥协的念头,想着就这样吧,他都愿意娶我了,那个曾经歇斯底里叫我滚的男人,他现在都愿意放低身段给我名分留我在身边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何必矫情的欲迎还拒,何必执拗的想要他和我付出对等的感情,何必贪心的奢望他对我言及情爱。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是,之前都那么奋不顾身的飞蛾扑火过,不就是固执的想要不计后果的和他执手一生么?可是为什么,终有这天他愿意给我机会,以我之名冠他之姓时,我再也找不到,预期中该有的欣慰、与满足。

感情终是讲究时机,我走的太过头,他伸手拦的太晚,于是,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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