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监狱里的女人们 (八)无根的玫瑰

作者 : 廖阿敏

钝重的夜色将毫无气色的白天压迫了下去,床底的老鼠开始嗦嗦搅动那些还残留余温的黑暗。我不得不起床梳洗完,再立刻赶去酒吧上班。我的一天将这样无聊的发生,无数经过我身边的人,不可计算程度的热闹,而我内心孤弱的寂寞被黑夜里的那些强硬的热闹完全地压榨出来。我爱看在街上的那些男人们手捧着鲜花和蛋糕甜言蜜语地哄着娇气的女友,爱看自己突然湿润的眼眶和抽动的心脏;爱看突然掉在头顶的暗黄色落叶,爱看上一个季节在手心变了质,生出霉菌;爱听内衣店门口的妖艳女人发出娇嗔的叫卖声,爱听自己哼着歌时的空荡和可悲;爱听脑袋里已被酒吧霸道地植种上的颓废音乐,爱听从脚底传来的死亡的催促声。

经过暗黑的走廊,一步一步向下,光线一点点积聚起来,最后是爆裂眼球的一大片血红色的光芒,紧接着,我形同丧尸的工作正正方方地开始了。

我刚换好工作服站在吧台前,便突然感觉被人拍了拍肩,我没有立即转过头去,而是低眼看着地上的黑影。可以用“一团”来形容我看到的人影,在人影的旁边切接着一个“小团”,这是一个怪异的组合或者是构造。我等那个神秘人开口说话。他很沉得住气,没办法,我已经冲破了好奇心的封锁。转过头去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到一片玫瑰花园,沁人心脾的香味带有丝绸般的质感。慢慢地,花园从眼前降落下去,一个满面油光的头慢慢上升,在我的眼前铺开了又一种质感的黑夜。

我几乎不能说话和动弹。顾总抓起我的手,把一束玫瑰塞进我的手心里,再握紧我的手,我的手不由自己地握紧玫瑰。在周围观看这一切的男女举起手臂尖叫,像在参加一个疯狂的结婚庆典。

顾总的视线深入到我的眼睛里,如同将牛女乃倒入咖啡里一般地对我说:“希望你喜欢,也能接受,子玲小姐。”

然后我陪他坐在VIP专区聊天,这可能是我对顾总的第一次“赏脸”。他的神情告诉我,他很荣幸。

我们的聊天纯粹是跟时间过不去,将近一个小时的聊天后,我只知道顾总有老婆孩子,他也只知道我的妈妈也在这个酒吧工作。我们还是或多或少的用细小的刺包裹了各自的心。

“你跟着我吧!”顾总的眼里带着强烈的期许。他知道此时厚积如山的金钱也无法操控我的抉择。他害怕。他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身板有些颤抖。

我极不自然地朝顾总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玫瑰起身就要走。顾总慌乱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我求你了”。

那四个字很模糊,但还是能拼凑出来。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将伟大的自尊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我无法不被一个“大男人”的低头而感动。而我又能为这份感到做些什么?无非是在他的视线里多搁浅一会儿,这也是我将自尊降到了最底线。当我发现这束玫瑰中某一朵玫瑰无故出现一个缺口时,我突然被自己精神的缺口刮伤了**。

“我要下班了,很累。”我手捧着玫瑰,高昂着空洞的头颅走出去的,在酒吧出口处我把手上的玫瑰丢进了的垃圾桶里,然后继续高昂着头颅离开。一切发生那么自然,又那么不自然。

清晨的街道有一种异样的安静,所有紧关的店门在吟咏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清晨的街道有一种令人沉醉的清冷,所有铺了一地的枯叶用最冷静的姿态在期待一次可以撕碎它们皮骨的狂风。头顶仍然断断续续飞下秋天的蝶,用最美的寂寞舞蹈,华丽地结束短暂的一生。而我,在它们的尸骨上行走,狼狈地啃噬最丑陋的孤独,极度可悲地迎接明天、明天后的明天、明天后不计其数的明天。每一个“明天”是“今天”的垃圾袋,满装了后悔、悲伤、谎言和罪恶的缺陷。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想起了晓雅。她过得好吗?晚上的时候她记得盖好被子了吗?她有喜欢的男生了吗?她也在此时这样想起我了吗?我后悔当时的胡言乱语,现在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我只能使用忘记的方式。

“忘记自我”是一种多么深刻入骨的痛啊!

我张开手臂和长发,发了疯似的往家里跑。我预感到眼泪会在一分钟后决堤而出,我需要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和一张冷硬的床,还有一个在卧室门外偷听的母亲。

打开家门的顷刻,我惊呆了。我再次看到那束玫瑰,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性质,同样带着无形的刺。它骗不了我的眼睛,只要发现它还有那片残缺,我发誓,我会让它粉碎在垃圾桶里——我真的很累,真的不想再见到它了。

杨秀从我的卧室走出来,看见我,顺着我的视线看见茶几上的玫瑰,便恍然大悟的一声笑,说:“是我捡回来的,我看到你把它丢在垃圾桶里了。你这孩子,多好的花,插在家里多好。”说着,走去过往花瓶里注入更多的水。

我跑过去,毫不留情地把玫瑰从花瓶里活生生地拔出来。怒火中烧地紧握住它的茎枝,那些透明的刺主动地插进我的手心里。我狰狞着脸问杨秀:“你一直喜欢从垃圾桶里捡东西吗?你知道这束花是谁送给我的是吧?”

杨秀的脸上刮出一丝不悦,回答说:“知道,顾总,我看得出他的意思。”

“是吗?你看得出我的意思吗?有谁会去喜欢一个神经病?一个神经病怎么敢奢望天上掉下的馅饼?!”我拿着玫瑰快步走出家,把它再次丢进楼道处的垃圾桶里,然后跳进去,用脚把它碾压得血肉模糊。

脚底是玫瑰红色的血液,垃圾桶里到处都是,那些透明的刺在痛苦地尖叫。曾经的雏菊也是在这里被埋葬,最后被盗墓者偷走。我不断不断做着错事,我自己本来就是个错误。我再一次想起晓雅,很想很想。

我全身疼痛的回到家里,杨秀气急败坏地盯着我,如同一根铁丝搅动我的伤口。我告诉她:“顾总有老婆,连孩子也有了,你知道吗?”

“那又怎样,当初我也是让你爸爸休了老婆,再和我结婚的,再有了你。”

“爸爸?你不是告诉我我没爸爸吗?你不是告诉我你是被****生下我的吗?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像一个婊子?”我想现在的“我”不是真的“我”。

听到我的骂口,杨秀微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再次深吸了口气,立刻从嘴里吐出来,跑过来给我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接着是无数个冒着星子的耳光朝我的脸上、胸口、耳旁铺天盖地地甩下来,嘴里还吼叫道:“婊子?婊子!我就是这么生的你。”

杨秀打累了,靠着墙壁,一滑落到地上,昏天暗地地大哭起来。她酒红色的卷发爆炸了起来。我再次看到“杨秀”回来了,她跟以前没什么变化,一个摇滚性质的女人,不动声色地猛烈地砸断一把吉他是她突然的习惯。

我笔直地站着,嘴里喃喃自语些什么。眼前的女人油画无限地放大,我看到那个女人被时间浸泡得惨白的嘴唇靠近我的眼球,她轻声告诉我她在我的眼球里看到了什么。她说是一个影子,男人的影子,其实是可以看到影子模糊的脸的,只是我本能上拒绝将男人的影子放大。

这幅油画和我眼里的男人影子一定存在某种联系,而那个影子可能携带着我丢失的那段时光。他或者是爸爸?我被自己的异想天开着实吓了一跳。

“爸爸”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概念,仅此而已。

我推开油画里女人的嘴唇,冲进卧室,锁上门。我身体变形地僵硬在床上,嘴里冒出沸腾的白色唾沫,枕头旁是精神药物的空瓶——半分钟前它还是那样饱满。

在我的眼角轻轻滑落一滴温热的泪滴。我想晓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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