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非在医院陪了我整整3天,出院的那天我看到他脸上生出来了细小的胡渣,似乎是从遥远的未来折射过来的淡淡的男人的沧桑,让人感到一种华丽的哀伤。我忍不住用手触模了一下他的下巴,微微刺手,这一刻我看到他体内涌动着男人主义精神,向皮肤外伸出新鲜的触角小心地试探着。这种试探或多或少带有一种诱惑性质,但我还是下定决心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眼前这个正急速过渡到男人的男孩。
哲非把我用他的车送回家。银白色的跑车在楼前停下,与糜烂的黑褐色强烈地碰撞在一起,用女人的喉管替代自己发出吃惊的尖叫。一群又一群女人如同潮地破生出的鲜艳的毒菇站在楼道上,看着哲非搀扶着我走上楼,她们跟狗仔队队差不多,目光咔嚓咔嚓地打在我们的身上,“哧咝”的烙印下各自专属的节目品牌,准备在明天发表这则罕见的要闻。如此罕见的聚焦——或许我在这栋楼里已经算是名人了。多谢了这唾手可得的头衔。
我不正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和哲非的关系吗?
刚要打开家门时,我看到老太婆将手上还热乎的塑料瓶重新扔回到垃圾桶里,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朝后滑模了一下头发,傲起步子离开,硬着嗓子扔下一句:“垃圾桶都胀得不行了,怎么就没个管事的,脏死了。”我抬头看了看木着脑袋的哲非,不禁觉得那个老太婆怪可爱的。进去屋里后,你们猜怎么着?门外响起一阵脚底着火的脚步声,然后是塑料瓶仓促无措的挤压和碰撞的声响。
屋外躁动的空气让屋里显得更为静谧,那些试图藏在静谧里的未知的动态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从杨秀的卧室传出柔魅的喘息声,而喘息声缠绕的姿态接近身体的构造,更为大胆地具体到,是一个男人身体的构造。这种缜密飘渺的感觉来自一个女人的第六感。
杨秀的卧室里是一片沙滩海洋,四只**果的脚欢快地在沙滩行走,那不断吹来的热闹的海风在两张脸皮上摩擦出幸福但略微疼痛的伤口。她们在浪花里嬉笑,蹦跳,滚落至海洋的深处,再被男人怀里的鲨鱼撕咬的鲜血四溅。这是一次对男人海洋成功的冒险探索。
哲非模了模后脑勺,尴尬万分小声说:“我们来的时间好像不大对。”
“第一次出现的错误回家时间。”我掐着哲非的裤子往后扯了扯,暗示他我们还是离开为好。在我们一起转身之际,杨秀的卧室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稀疏,秃顶的老头蹑着脚急步走了出来,看看我们定格住的表情,再看看他自己围在下半身的杨秀的睡衣,裂开苍悴枯裂的嘴唇,用残缺不全的牙齿笑了笑,跑去洗手间。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来的,从楼道上站着的女人的嘴里砸出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得知她们各自也私藏了“杨秀带回那个老头”的胶卷。这栋楼已经暗暗搭建成了反对我和杨秀的暗堡,我们将会接收到更为疯狂的枪林弹雨。今天的巧合已经擦出了引爆战争的火花——纯粹的一场横行霸道的侵略战,杨秀的骨子里就有相似于慈禧的某些遗传。这场战争我们注定是失败者。
回到哲非的车子里,他开口问我:“那个年纪比你妈大很多的是你爸吗?”
“不是。我根本就没有爸爸。”
“没有爸爸?真的很可笑,怎么会没有爸爸。你再仔细想想。或许知道你爸就能找出你的病因。”哲非很肯定地看着我。
我闭上眼,思想开始慢慢逆转起来,越转越快,我感觉到我的头被一点一点吸了进去,长长的头发紧裹着我的脸部,越裹越紧,我很难受,需要大量纯透的氧气。那个黑影出现,他嘴唇的位置朝我靠近哲非看到我的手指死抓着车座,手背的青筋不和谐地凸起。哲非惶恐地摇晃我的头,大叫我的名字。我像是被旋窝排泄出来的污秽,在哲非的面前突生出一种狂躁的自卑。我推开哲非的手,正要下车,透过车窗看到前方的事物朝我猛地扑来,极为凶恶地。
我心胆俱裂地惊叫:“哲非,你的手,手,握着方向盘啊,要撞的。”
哲非搂住我颤栗折动的腰,“子玲,你清醒点,我根本启动车。”
我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眼前一阵白光闪过,世界恢复了静止和似乎死了却还活着的人流。哲非确定我真正镇定了下来才放开我的腰,叮嘱了一句:“我这次才要启动车了,系好安全带。还有,你以后别逼迫自己去使劲想起某事,好吗?就算是为了我。”
车子在一栋红顶白墙的双层洋房下停下,房子周围是一大片葱郁的花园,仍然蓬勃的矮牵牛和非洲菊拢集在白色的栅栏旁。在靠近房子的地方植满了成排的袖珍椰子和夏威夷竹。空气里以艺术的线条流动着香薄荷和秋海棠混合的香味。的确,这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没有季节刻度的地方,最女敕滑的自由在花园的各个角落慵懒地沉睡着。
“这是我私人的住所,不会有别人来打扰的。”
进去哲非的房子却是别有洞天,墙壁上是色彩艳丽的疯狂涂鸦和夸张的艺术泼墨,与花园和房子简洁浪漫的外观极不相符。或许哲非本意上希望这能带给来访之人视觉的冲击。
很奇怪,空气里有各种匀开的彩色光线,但你无法找到房间里有任何灯物的蛛丝马迹。
“这个嘛?秘密!”
哲非问我肚子饿不饿,我没有回答。我想我后悔了,要是我那时回答了,或许会掩盖住胃部里开始的小丑滑稽会演的声响。哲非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头进去厨房。很久过后,哲非的头伸出门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招呼我到餐桌旁坐下。当我发现餐桌上的一盘看不出原形的菜,抬头看了眼西班牙制造的充满航海风情的吊灯,有一种无尽的漂泊的心酸感。
当我们对面而坐的时候,我们之间隔着一段海洋的距离,那盘看起来很糟糕的菜和他脸上油腻的汗液其实一种具体的情绪。我把自己想的太过可悲。而他的可悲是太过完美,连做出的唯一一道菜也只如凸显他优秀的外表的陪衬。我何尝又不是一种陪衬,世界的陪衬,那些与金钱和脂粉打交道的女人的陪衬,最后沦落到哲非的陪衬,爱情的陪衬。
也许这只是我个人认为的。毕竟我血液里流动的不仅仅是精神毒素,还有更加强硬的“自卑”。在我每吞下一口价钱高昂的米饭,在我每看见高档的法式餐桌上我灰黑色的倒影,在我每感觉到海的那一端游来的深情的注视,我才意识到我在一条无法降落牛皮布制的风帆的破船上。我逆风航行,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