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穿了一件睡衣纠结地睡在一大片雪地上,牙齿得得瑟瑟地咀嚼着顽固不断的北风,血液在血管里相互打闹以取暖,最后被冻结成各种棱角尖锐的暴力的姿态,一点又一点的刺痛感如同岩浆一般漫流到全身。我睁不开眼,因为相互纠缠的眼睫毛互借力拔出自己;我磨不开嘴,因为嘴唇在找任何一个微小的力量来残忍地爆炸自我;我无法辨别这是梦或现实,因为寒风在借我的头发鞭打我的头。
我需要被子,而另一种感觉告诉我被子就在我的身旁,有一个男人的手抓在上面;我需要光线,跳动的眼皮告诉我男人的目光会刺伤我的眼角膜;我需要灾难犹如岩石一并崩塌在我的脑袋上,握紧拳头的心脏告诉我,男人的影子已经先彻底吞没掉我的所有骨骼。他带来了我的末日,他将亲眼见证我体内的地裂,海啸,飓风,日浸尘埃,道毁路陷,在我的脸上亲手提笔“三叶虫时代”,爱情便回复到未成形的时候。
我必须睁开眼,必须看到某个男人对我做了某些灰头土脸的事。很好,是哲非,他手紧抓着我的被子站在我的床尾,被子的一大半掉在了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被他用脚踩着。他看起来有种开垦北大荒的革命军的神姿,他身后是很有历史沧桑和沉重感的背景——悬吊在门框上的铁锁和稍有骨折的陈旧的木门以及掉在地上的仍然铮铮作响的铁钉。我需要用眼球记录下这个完美的灾难前兆画面,如此复古的忧伤感,却与现代人的眼泪恰接不了。
哲非是破门而入的,在我睡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到底有多少野兽在追赶他,他体内的原始本能被压迫出来。是一个野蛮的猿猴拿起楼道处的垃圾桶砸开我的家门,直到现在还能听到老太婆向小区管理员喋喋不休地抱怨满地的垃圾和被偷的垃圾桶。事实上,老太婆早已把碎得零零散散的垃圾桶一并包回了家,这些没用的家伙倒能换取一笔额外的收益。垃圾桶的离奇失踪就交给小区管理员侦破吧,他大白天也拿着手电筒在遍地的垃圾里寻找蛛丝马迹的傻瓜式精神自然能有傻瓜式的福气。
我只管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要相信,相信桶毁门坏的事是一只猴子的杰作,只是一只喝醉酒的宠物猴罢了。算了。
“你把被子还给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惊讶于我暴躁得过了份的语气,或许是潜意识为了应和哲非铁青的脸。
哲非将被子全部扔在地上,双脚在上面肆无忌惮地踩踏,自言自语道:“就让你不知检点,就让你不知好歹,我踩死你这个混蛋。”
我手慌脚忙地穿好衣服,把未洗的衣裤和鞋袜全部丢在哲非的脚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舌尖抵住上颚地说:“这个游戏很不错,既能锻炼身体又能发泄愤怒。至于是因为谁或者是被谁殴打了而产生暴力情绪,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请你看清楚,你脚上的是被子衣服,我的,不是让你生不如死的谁。”
哲非从衣物里抽出脚,高高地站在上面,拉长舌头告诉我:“那个谁就是你,骆子玲小姐。哦,不,应该用女士称呼。”
“女士?女士是吧?!我很老吗?”我扬起手臂朝哲非捶去,重重地捶在他的胸脯上,如同打下一根头尖身粗的木桩,连反弹力大到将铁锤砸到我的头上,我眼里的哲非出现无数边缘锋利的叠层,互相摩擦出闪亮的火花。
哲非抓住我的手,横眉直眼地低吟道:“你以为事情过去了就会永远被埋住了吗?只要一阵风,那些霉酸的见不得人的事就破出。要是以前,你早就下猪笼了。知道吗?”这些沉闷的带着磁性的话吸贴住了厨房里所有的刀具和锅勺,它们的碰撞摩擦声足以让牙齿粉碎。
“你想说什么?说我不守妇道什么的吗?是这样?你有看到我和别的男生在一起吗?”我据理力争,这是十分必要的。
哲非甩开我的手,一脚蹬开我的衣服鞋袜,掀掉床上的底被,一瘫在上面,“你说对了一半。其实我这个人很开明的,你和任何男人在一起我不反对,但你要清楚你是一个女人,女人什么最重要?贞操!”
我咽下满嘴的唾液,摆出两只手掌,极力做到心平气和地问他:“ok,我接受,我接受我是一个不检点的女人的事实。那,我请问你,哲非先生,你是怎么知道我没有了贞操。我还纳闷,怎么一下从小姐变到了女士。”
“你要理由是吧?我就证明给你看。”哲非起身就硬要月兑去我的裤子,我拼了命地抓住我的裤带,反抗这不明来头的羞辱。哲非抓住我的头发,连皮带肉地向上扯拉,吼叫道:“你在高中就不是一个女孩了!”
“你放开我,很痛,真的,求你了,哲非,我听话,听话。”我的手发疯地在哲非的手上捶打,痛苦声像是从我的头发里被压榨出来的,“是不是晓雅告诉你的?是不是?一定是她。”
哲非的手慢慢松开,我是一只被钳住半天的鳗鱼,微暗闪烁的电火花只供奏响生命尾声的最后一曲哀乐。哲非的表情是什么?他仿佛看起来比我痛苦,没有眼泪滋润的哀伤神色,稍一用力就会破碎成屑的。
哲非微微开启嘴唇,上下唇皮还互相粘连着,“你怎么知道是她,而且那么肯定,你就是间接地招了一切,不是吗?只要发生过的事,就一定会有人知道。别轻易相信一个人,也别轻易误会一个人,晓雅,我一直没和她说过话。我不喜欢她。”哲非蹲拍拍我的头,很温暖。他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起身,转过去,淡淡的,白白的,“我们就这样吧。”
我手趴在地上,像要去抱住他。“你打算好了吗?不想和我一起发展下去了吗?”
我无论如何再也抱不住哲非了,他消失后留下了甜味的痕迹,这种痕迹叫“遗忘吧”,是他的请求,甚至是乞求,是痛彻心扉的渴求。我遗忘好了,双手抱住脸,什么也别想,在黑暗里煎熬出“遗忘”。
黑夜来临,转眼间,黑夜抽去自身的骨骼,瘫软下去,在地上融化成沥青,白天回来。杨秀提着行李箱回来了,比她离开前更憔悴的脸,薄弱的骨骼,更肮脏的行李箱,更为绝望的步子。她不仅带回了她自己和老古董般的全部衣服,也带回了满身的病。她一路是不停地咳嗽,她觉得她可以咳出血来,而纸巾上始终没能见到血。她倒想咳出血来,痛痛快快的。
很显然,杨秀的咳嗽在沾满口水鼻涕和口香糖,还新裂了口的家门上打住了,揉成一滩血,一滩吐不出的血。不大一会儿,杨秀周围围满了姿色蓬勃的女人们,口水味混合多种浓烈的香水味变成一股催人泪下的讽刺味。
“是阿秀啊,那么久不见,哪儿发财去了,瞧这身打扮,哎呦,一看就是发了大财怕人认出来的谨慎样儿。”“我说杨秀,你也一大把年纪,就在家享享清福。儿孙绕膝的日子你算盼到了。”“什么儿孙?马姐,你还不知道昨儿个傍晚,那个相貌和家境很不错的男人把子玲打得那叫一个惨,咿呀直叫唤,我都听不下去了。说是她在外面不检点。”“谁不检点啊?”“还有谁?”
马姐看着脸色惨白嘴角发紫的杨秀便会意地点点头,突然觉得背上痒痒,边将手狠狠伸进衣服里搔着便叫道:“我说各位大姐大妈们,这儿还是少呆,染上什么病毒就不乐了。”
杨秀眼角下垂的厉害,实在无力痛骂她们,只好悻悻地回屋去了。她把行李箱倒在地上,坐在上面歇了一会儿,起身坐在地上打开箱子,从里面翻出一件毛色十分杂的绒毛兔,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杨秀立刻捂住鼻子,咳嗽得更厉害了,眼泪鼻涕一并滴落在兔子身上,她又用身上的衣服使劲擦干净,用嘴吹干。
杨秀将绒毛兔放在我的头旁,憋着气走出去。我睁开眼,不自觉放声大叫“妈妈”。我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精力去构建“胆寒”、“惧怕”、“孤寂”这几个情绪圈。杨秀从门外跑过来,一把抱住我,哭得死去活来,不能自已。
杨秀的肩部在不停地抖动,摩擦到我的脸,痛,痛,痛,我觉得我满脸是伤。我不知道这些伤是哪儿来的,我只记得我再次坐在一个画板前,接着是门外的脚步声,接着见到那个黑影,接着那个黑影扯我的衣服,我在挣扎反抗。我的手在那个黑影的脸上狠抓,一下,两下,三下我抬起手,手指头对着我的眼,指甲缝里塞满了新鲜的皮肉。
我木讷着将手放在杨秀的背上,一遍一遍抚模,问她“你病了吗”,杨秀呜咽着回答“只是支气管炎”,我说“你一定很幸苦吧”。我们都哭了起来,哭得特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