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我能想到新年的红,是永远不会开放在女人嘴唇上的一抹自立的色彩,它主张自由的精神主义。当绝大多数的女人选择头跟兼尖的动物皮高跟鞋后,那些老北京式的平底布鞋如同担架一样承载着被踩踏得满身疮痍的“红”一并堆砌在卖火柴的女孩的脚前,在女孩点燃第七根火柴,一场融化整个冬季的生命火焰灼灼燃烧起来,火尖触及到天堂,在上帝的臀部上烙下一个名叫“幸福”的印痕。
幸福原来在毁灭里重生,当它扬起和凤凰一样的羽翅飞离开之后,还剩下那些冰凉的灰烬被现实的风玩弄。不再有龙飞凤舞的新年气象,曾经在街道上飞跃昂扬的花灯如今被固定在每家每户的门前,像在期待一场六七十年代的阴间婚嫁,曾经欢快的鼓点唢呐也只在心里若有似无地响起了,让人不寒而栗。
过去已变成现在餐桌上的烤鸡肚膛里的糯米饭了,那些热闹的菜肴,那些冷清的脸庞,那些奴化成人骨的木筷,那些只有皮肤没有血肉的礼节。当神位上的蜡烛被点起,这个世界就变成了佛像眼里的地狱。
我又将怎样度过这个漫长的新年的前一晚,安静地蹲在地上计划明年的生活开支,一遍又一遍来回数着手上那一丁点儿的积蓄,实在榨不出多余的钱来像别户人家一样准备团圆桌上要用的丰盛菜肴。我认认真真叠好钱,把它们塞进床的夹层里,走去杨秀的卧室。我看到杨秀蹲坐在床上,全身上下裹着厚厚的棉被,神情木讷地望着床尾的电热扇,手上却在把玩着耳道里的污秽物。她也和我一样在期待什么?一个不完整的团圆饭将会让我们宣泄到多少眼泪,或许这个晚上是我们积蓄身体水份的过程。
我端了一杯白开水走进去,把水放在她的床头柜上,问她晚上想吃点什么。杨秀摇摇头,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下来,身体不禁地打颤,她立刻把手臂缩进被子里,哭着抱怨自己无能,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新年和生活。哭完后,杨秀掀开被子,手可动脚不能地硬要爬下床,嘴里急躁地要为我做饭,为明天准备烤肉卤菜。
我抓住杨秀的手臂,亮起嗓子问她:“准备烤肉卤菜,你有钱吗?有吗?”
杨秀顿时傻了眼,昂起头望着我,眼里的无奈和绝望如同马路旁腐烂的脏雪,在期待新的降雪的同时也想抓住死亡的手。我闭起眼,将杨秀的头放到枕头上,为她盖好被子,把被子的边角紧紧塞进的身体下,告诉她我出去买点吃的,很快就会回来。我又端起床头柜上的白开水,嘴唇刚要接触到杯沿时,手却不自觉地拉下。我竟然发了疯地一下把水全部洒在地上,哭着跑了出去。杨秀闭上眼,头一点点缩进被子里,重复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一个街道,晚上8点的街道,沿着街面漂泊的DarinZanyar的《homeless》凄惨的旋律。我仿佛是他御用舞者,用我的灵魂去诠释这份有长度无高度的悲伤。街上是单一的昏黄的路灯灯光,几乎所有的店面都已经关了门。走了大半个小时的路,在街道的拐角处终于找到一家未关门的小店,是一个老头坐在店面门口,怀里抱着一只用肮脏的尿不湿包裹的小猫,眼睛漠然对着墙柜上摆放的一台17英寸的电视机。那些颤抖的画面和突裂的波线,就像电视里正刮着一场暴风雨。
我在老人身旁的凳子上坐下,那只猫立即对我提防起来,咧嘴露出两颗尖牙。猫拱起的脊背让老人出现了反应,他转过头来看着我,风化的眼球带着询问的色调。我尴尬地对老人笑了笑,打算起身去食物架上看看。老人拿起遥控器随便换到另一个频道,“你就坐下来看看吧,要是不急的话。”我心一揪,面色僵硬地瞪着猫看,而它依然是那个带有攻击性的姿态,我想应该是老人开口说话的。
我竟然在电视里看到了顾镇明,唐丽华和哲非,他们被记者重重包围,要求他们向广大G-power公司的忠实消费者说明G-powerG7至尊版内外设计盗窃案事件真实原由并诚挚道歉。顾振明一直用蓝色文件夹掩面而过,唐丽华手抓在哲非的手臂上,头斜在他的身后,在新闻发布会的会场出口两旁是怒不可遏的消费者,他们手拿着G-powerG7的宣传海报张牙舞爪地朝G-power的领头者疯狂叫骂着。最残忍的一幕,一个男记者猛地推开顾振明面前的文件夹,一把将话筒塞进了他默不作声的嘴里。
就在哲非给那位记者狠狠一拳的同时一个G-powerG6版手机朝哲非的额头上砸过来,在靠近哲非额头一厘米的地方时,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凝固了下来,各种恐惧惊诧的姿态,空气中不同形状的海报碎片,都在等待这手机爆出的血色岩浆,痛快地洗礼那些愤怒和失望。手机一个旋转,画面便缩成一个点冲进主持人的耳朵里。
主持人上身端庄地宣告早间新闻完毕,灯光一暗下来,脚便开始寻找新闻台下肆意摆放并翻倒的长筒高跟鞋。
“怎么回事?我相信顾总和哲非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我起身很坚定告诉老人。
老人笑笑,将猫放在我坐过的凳子上,起身去关掉电视机,对着墙壁告诉我:“不管是顾振明盗窃了华林公司的什么,还是华林盗窃了顾振明什么的,这个都不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毕竟,顾振明召开新产品新闻发布会的前一天,华林公司的华林手机一代就已经低调上市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竟然啊,顾振明还拿到了G7外观设计的版权,这其中的利诱关系不简单啊。”
“您的意思,什么华林公司更早就申请了版权,他们的外观设计是一模一样的?”
老人拿起墙角的铁钩正要拉下铁门,我连忙跑过去站在铁门下,告诉他我需要买一点东西。老人望了一眼货架,神情变得比冰更冷,冷言冰语道:“大过年的都是买喜庆的东西,你买冥物干什么?真是奇怪的孩子!”
我转身走开,心里暗骂道:“你才奇怪,大过年的把冥物店打开,算什么嘛!”大过年的,我哭什么哭,这算什么嘛?我蹲在一个较黑较偏僻的地方,手抱起头,脸夹在膝盖间,哭得异常激烈。此时没有什么不会被融化掉的。我感觉,明天很近了,近了
明天乔装成今天,身着一件逝者才会穿的红色寿衣。不管我们的身心有多穷,团圆饭还是少不了的,至少能看到杨秀脸上出现了类似盗窃烛光的红润,不管谁盗窃谁,这不是我该计较的。我还是觉得做这些山珍佳肴是值得的——仅仅是一荤两素。我将仅有的两个苹果全部放在杨秀的面前,在心里祈祷她新的一年能够平平安安,以后的无数年都是。“以后”两个字就像一栋发霉的旧房子坍塌在我的鼻前,让我呼吸不能。
我们就在啃噬旧年的那些坚硬的沉默,好凿出一个通往新年的洞口。蜡烛将近消掉了一半,便听到十分淡定的敲门声,我敢保证门外绝对不是一只背上插着刀叉的烤鸭,可能是那只对我“汪汪“狗叫的猫。
团圆的一刻,那个丢到刀叉和餐巾跑来的哲非,愿意选择抱着一个麻袋女人开始他人生的团圆。哲非没看到坐在地上慌了神的杨秀,毫无顾忌地紧抱着我的肩,干啼湿哭道:“我爸不相信我,他相信那个可恶的女人。他们还打算生一个孩子,那么大的人了,还要孩子,一个小宝宝。”
我根本不明白哲非在咕哝些什么,只是照码安抚道:“没事,有一个弟弟不好吗?有人可以让你照顾,让你疼,多好啊!”
哲非打住了哭声,立正身子,皱起眉头问我:“你会原谅我以前对你的种种错误吗?”
“你呢?会吗?像我原谅你一样不去在乎那个?”
“不,那个其实不重要,我想了很久了,也想通了。”哲非翘起的嘴角又带动眉眼一起垮了下去,脸贴在我的耳朵上,无限委屈地告诉我他有多么不希望有一个弟弟,更何况是唐丽华和他爸的跟他同父异母的孩子。唐丽华会因为那个现在未知的孩子而夺走顾振明更多的心,会得到顾振明名下的更多财产,甚至是全部。
哲非的缺点暴露出来了,从他的表情和语气里我才知道他有多么在乎家族财产,他的野心已经扎根在一座坚实的石山缝里,深深的,不可摧折的,等到来年,这棵树将疯狂地抽出带有硬刺的枝和锯齿的叶。就像他用全身的经脉供养的一句话——我不会轻易让唐丽华诡计得逞的,在我的手心里已经拽着她的小尾巴了!
哲非决定在我家吃团圆饭,他说“他的事业一旦稳固下来就会娶我”。杨秀比以往精神得多,把衣柜里叠好的被子拿出来塞在哲非的臀部下,然后走进厨房亲自做了两个菜——蛋花汤和青椒炒鸡蛋。做完这两道菜,杨秀也只剩下从毛孔里挤冷汗的精力了。大概是那样吧。而我,在思考哲非的感受,对着昏暗的灯光,对着缺口的碗,对着光秃秃的墙壁,对着整栋楼里千百种气味混合成的毒气弹,哲非会写下一篇怎样的难堪的心情。他的微笑告诉我——是战争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