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监狱里的女人们 (五十八)最疼痛的距离

作者 : 廖阿敏

我真的跑去吃烤鸭了,在一家很简陋的烤鸭店里。要是不看到立在店门口的一人来高的木质牌上写着“烤鸭”二字,我一定认为这儿卖的是臭豆腐之类的怪味食品。木牌上有了“烤鸭”却不见“店”便不能称之为“卖”,着重点在“暗贩”上面,便不能有所谓的“顾客”。我是一个自投罗网的悲沉者,在这个墙上和老板娘的脸上都挂满厚厚的黝黑的油垢的地方选择自杀。

店里只有我一位顾客,老板娘的态度很是热情,对我端茶送水,嘘寒问暖,问我她亲手为我烤的这只女敕鸭味道如何。我呆滞地看着她艰难地抽动老化的神情,手配合语言做出各种显得机械的动作。我可能被老板娘这类原创的怪诞的动作吸引了,没有一丝可以整个吞下烤鸭的心思了。

“怎么了,不喜欢这个味道吗?”老板娘做出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像狗一样嗅嗅常年累月渗入这类烤鸭味的手背。你仔细打量她的那双手,你会发现它们肥厚得与纤瘦的手臂和身形极不相称,可能是整日接触烤鸭的缘故,毛孔变得和恶魔一样饥不择食了。

我不想伤害老板娘感觉自我良好的自尊心,蜷缩起舌头,单纯地用牙齿去咬鸭肚,感觉咬在发霉的牛皮沙发上,又感觉起码有上千只老鼠的尸体腐烂在沙发里面。我的牙齿在顷刻粉碎,舌头萎缩,眼球跳进了泪水里。我直接告诉老板娘这只烤鸭的味道不大合我的胃口。见老板娘的脸迅雷般地沉落下去,我笑笑说可能是我的心情不大好导致舌头上味蕾细胞的敏感度降低。

“我就说吗,这种烤鸭的味道是我自创的,我用一种极其特殊的东西浸泡过。”老板娘端起烙印上我的牙印的烤鸭放回到壁台上,为我端来一盘没放任何佐料的花生,告诉我:“是童子尿!那个什么《本草纲目》中不是说了吗,童子尿可治寒热头痛,温气,浙江东阳人不也用童子尿煮鸡蛋?我想啊,李时珍那个老头也是喜好童子尿煮出来的东西。孔子没曰尿乃神品,温总理也没倡导‘童子尿为国家和谐之源’,但上帝说过,它可以洗净成年人的罪恶。”说着,她将小指插进嘴里,挑出一根菜屑,弹在我面前的餐桌上,幸好没到一碗花生里。

“这碗花生没用尿泡过吧?”我今天突然从泪包降级成粪池是件十分可悲的事,但至少老板娘的“童子尿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人生积极的态度,我还有什么可悲伤的。我让老板娘替我端来那盘烤鸭,等她把烤鸭放到我的面前时我已经准备好纸笔,它将是我这个暑假,这次“旅游”的第一位模特。竟然去云南大理的计划告吹,我只能计划一次心灵之旅,不在乎何种风情的风景和旅社,不在乎有谁会陪我。我心灵的世界里有绝美的风景和最稀有的物种,例如不可复制的“童尿鸭”,例如不可复制的一次“偶然”的风景——每一次“偶然”都是独特,需要你用破冰船去开拓。

“老板娘,这里的烤鸭怎么卖?应该不会很贵吧?”是晓雅,她抱着一个小孩似的东西。她竟然回来得不动声色,甚至没打算打草惊蛇。

老板娘环顾了一下店子的面貌,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回应道:“这位小姐可真有眼光,的确,不贵。大个的45元每只,小个的30元每只,您是要小个还是要更小个的?”没等晓雅开口,老板娘继续说道:“更小个的还在鸭蛋里,不像人,不用孵,小孩就有了。”老板娘说完就走到我的面前,一坐在身后的餐桌上,翘起二郎腿,手指在膝盖上打着小节拍。

晓雅也跟着老板娘走了过来,老板娘正要开口斥责她怎么还没走,她瓮声瓮气地叫到我的名字,问我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东西。我如实向晓雅交代了我的旅游计划泡汤的事情和一系列情绪的变化,直到现在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很欣喜”。我起身看着晓雅怀里真的是小孩的东西,用食指轻轻刮了刮小孩女敕红的脸颊,客套地说了句小孩的眼睛跟她的一样漂亮可爱。其实,我想说的是小孩根本不像是她亲生的。晓雅狠狠吻了一下小孩的额头,说他长得和他的爸爸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之后把小孩递给我,她去了洗手间。

小孩已经有三四个月大的样子了,大概能感觉周围环境的变化,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妈妈,闻到这个像令人反胃的他从来没进去过的公厕的味道。他开始抽搐身体,仿佛在码积木一样地重新拼凑骨骼,在猛地一下推倒,嚎啕大哭起来。晓雅还没扣上裤腰扣就从洗手间慌忙地跑出来,接过孩子,掀开衣服边给孩子喂女乃边逗弄他。窗外来往的男人多了,他们像婴儿一样渴望着什么。

等小孩浸泡在女乃香中沉沉睡了过去后,晓雅向我讲起她的打工生活,原先她在一个拉链厂做过检针的工作,差不多一个半月后因为隆起明显的肚子而被开除。伙食费、保险费和工服费一扣除,晓雅所得的工作不多,紧紧能维持两个月的简陋开销。晓雅接工资的那天,工厂的财务部文员就模着她的肚子说了一句:当初为了舒服,现在好了吧,知道后悔了?!这笔“工资”足以粉碎她整张脸和整个自尊心的开销。晓雅在她朋友的租房里熟络后,她的朋友便要求和她共同承担相对晓雅而言很是高昂的房租,她不得不找一份不太合法的工作。经晓雅的朋友的朋友介绍,她去了一家养猪厂,主要是清洗猪房,这是一份十分危险的工作,她觉得那些年轻的母猪对她隆起的肚子产生了嫉妒心,时刻找机会让她流产。最后晓雅和其中一头母猪同一天生产,不同的是,晓雅属于早产。还好,晓雅花掉了几个月的工资救下了孩子。这很戏剧化,却是真真实实的偶然,那头母猪也可能是这样想的。

“子玲,我现在很难养得起这个小孩。我想去找他的爸爸。”晓雅把小孩放在餐桌上,从包里拿出止尿裤替他换上,用大腿夹住小孩的脚,匆匆忙忙地为自己擦粉打彩,问我:“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我把用餐费递给老板娘,谢过之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孩,靠在晓雅的身后,让小孩感觉她没丢掉妈妈的味道。我和晓雅走出了烤鸭店,老板娘把钱塞进内衣里压平气息朝我们叫喊道:“烤鸭的钱就算了,你还没吃掉呢。”我在心里回应说:“恭喜你了,你赚了两份钱,将会。”

晓雅带我去了一个墙砖的高楼,楼梯是由铁棍拼构而成的,一年四季靠外墙风吹雨淋,已经绣得不堪入目。走在上面,铁屑不住地往下“刷刷“的掉,如同灾难前一场宁静的雪。小孩的爸爸则刚不久前搬到这栋楼的第四层最靠右的房子里,并且提前交了半年的房租。

晓雅紧抓着我的后背,心惊胆战地念念:“子玲,这栋楼在摇晃,摇晃。”

“嗯,摇晃啊,它很兴奋。”我觉得这样戏弄晓雅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至少让我的注意力不集中在身旁的“万丈深渊”里。

晓雅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但晓雅感觉里面有人,她听得到则刚吸毒时的声音。晓雅开始哭了起来,抱去他的小孩,故意弄醒他,让他和她一起哭,他以为这样可以打动到则刚。小孩哭累了就是睡,晓雅仍在声嘶力竭地求则刚开门,告诉他小孩有多乖,有多么像他。晓雅甚至说她一直是爱则刚的。我想,只有傻子才会相信晓雅的话,她到了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爱上则刚,最终爱上小孩的亲爸爸。

“门开了,你自己推开吧。”屋里面传出了颤抖的声音。

晓雅踢开了门,看到则刚用棉被紧紧裹住身体,发青的脸庞,乌紫的嘴唇,跟被烟气熏黄的墙壁很配搭,被擦过什么的纸巾、残缺的成人书刊、皱巴巴的衣服鞋子在地上凌乱出一幅精神死亡的画面。

房间很仄小,晓雅没有进去,站在门口问则刚:“没钱买毒品了吗?你不是答应我戒掉的吗?”

则刚像受惊的老鼠,颤颤巍巍地左顾右盼,说话声沉溺而冰凉,“我,我有钱。没货源。一时找不到货源。”

“钱不是偷的就是抢的吧?”

“我妈妈,给,给我的。我想你。还有,那个是我的孩子吗?”则刚的眼里闪烁起渺茫的希望,他脸上刚硬的络腮胡渣一并造出一种柔和的波浪状,示意晓雅他会像一个负责的丈夫和和蔼的父亲一样对待她们的。我看得出来,则刚真的很孤独,他需要一个完整的可以让自己作主角的家庭。他现在才明白照顾别人其实是一件最没有负担和痛苦的事情。

“不是,他不是你的孩子,是,是,是子玲和哲非的。”晓雅回头看了我一眼,脸红得让人怜惜,然后把孩子再次递给我,搂着我要离开。

则刚松开抓紧被子的手,露出干瘪的但还残留丝毫霸气的身体,捶烂喉管似地喊道:“你骗我,晓雅,我答应你一定戒毒,振作起来,照顾好你和我们的孩子。相信我。”则刚的眼里的泪水和血液一样珍贵,恐怖,悲伤,稀少

“我在听你的话就是第二次上当,我没有那么傻了。就算砸锅卖铁,我也要自己养活这个孩子。没有你,他也会活得好好的。再说,世界上的男人那么多”晓雅真的下定决心离开这个鬼地方,无论我怎么劝说,她就是不听。不知道我们走到第三层楼的时候,晓雅是否听到则刚的话——因为我发觉是真的喜欢你,所以骗了你。我听到了,很清楚,要不是晓雅偷偷跑了,则刚不会明白世界上最疼痛的距离,也就不会违背“戒毒”的诺言,也就不会明白他其实很孤独,他需要一个真心喜欢的人组建一个可以用“生活”而不是用“人生”或“命运”定义的家。

于晓雅而言,这只能算则刚自食其果,要不是他硬拉着她去堕胎。

晓雅,难道一个人的悔改不比本来就明白还有珍贵吗?因为他尝试走过一条道路了,他只剩下唯一的另一条道路,就是通向“幸福”。

世界上最疼痛的距离?!我突然那么想哲非。我把晓雅送到我的家里,安顿好她们,交代杨秀帮忙照顾一下,之后,便提着一大袋哲非爱吃的零食去了他的私人别墅里。我为旅游准备好的一笔钱在今天花得差不多了。旅游提前结束!

没遇到晓雅之前,我本来打算好偷偷回家藏起来,交代杨秀要是哲非来找我就说我去云南了,只身去云南了,带上了我的画笔。现在,没必要那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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