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刘主任在二排查房。为了尽快熟悉情况,我和甄医生打了招呼,来到二排和二排的医生一起跟着刘主任查房。
刘主任遵守隔离消毒制度非常严格,这不是专门做给我看的,而是她多年做传染病工作养成的习惯。
她首先查的是伤寒病房。我们走到第一床病人的床前,刘主任对年轻的张水莲医生说:“这是你管的病人,报告一下病情。”
张医生像流水似的报告起来:“患者,男,二十三岁,因持续发热八天,于昨天下午三点钟入院。体温三十九度六,脉搏九十八,表情淡漠,心肺检查未见异常,肝于右肋下可触到边,脾大一公分。白细胞五千六,肝功能正常,肥达氏反应……”
“你谈谈伤寒有哪些临床特征?”为了培养年轻军医,刘主任进一步问张水莲。
“第一,持续发热。第二,特殊的中毒面貌,表情淡漠。第三,月复部有玫瑰疹。第四,肝脾肿大。第五,”张水莲稍微思索了一下,“啊,第五,相对缓脉。”
“你怎么知道病人有表情淡漠呢?”刘主任进一步追问。
“他,他,”张水莲终于做出了巧妙回答,“他绷着脸不笑。”
听到张水莲的回答,我身旁站着的杨彩霞医生不由得把脸扭过去,暗暗发笑。巩学谦却毫无反应。
我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病人,他两眼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刘主任问他:“你发烧几天了?”病人颤抖着嘴唇迟迟回答:“八,八天了。”“头痛不?”“不,不怎么痛。”“把嘴张开!”病人迟疑地张开嘴。“伸出舌头来!”刘主任指着病人的舌头说:“你们看,舌质红绛,舌苔黄、厚而腻……”
刘主任一步一步地检查病人,最后说:“不错,这病人是伤寒,具有伤寒的五大特征。自从氯霉素问世以来,伤寒病的治疗有了特效药物,像过去那种谵语、谵妄、模床、抓空、说胡话的病人少了。因此,伤寒的特殊中毒症状也轻了。不过表情淡漠还是可以看出来的。就拿这位病人来说吧!你们看,咱们在他身边讨论他的病情,若是一般病人他会侧耳倾听咱们的谈话,而他对自己的病却漠不关心,咱们说话的内容他毫不入耳。这就是表情淡漠。当用氯霉素治疗三五天之后,他的体温一旦降到正常,你再来看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满面笑容地热情欢迎你。”
“真有意思。”我说,“伤寒病人怎么这么多呀?”
刘主任说:“这两年咱们收了一百多例伤寒病人。大概和三年自然灾害、人民生活困难、卫生条件下降以及抵抗力降低有关。你来了正好,我交给你一项任务,你把最近几年咱们收治的伤寒病历从病案室找回来,分析一下,做个临床总结吧!”
“我,我实践经验太少,恐怕完不成任务。”
“怕啥?我帮你。”
刘主任查完所有的伤寒病人之后,查布氏杆菌病的病房。我们走进病室以后,躺在床上的一位二十七八岁的患者急忙坐起来。他烧得满脸通红,额头上沁着豆大的汗珠,面带笑容很有礼貌地说:“主任,杨医生,查房来啦!”说完,抓起枕边的一条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主任说:“怎么样老何?打针、吃药以后好些了吧?”
“好是好一些,只是发烧不退,早晨查体温还是三十九度。腰和腿的关节还痛。得这种病真受罪!”
刘主任向我介绍:“这是咱们军事学院政治部的何干事。因为国家经济困难,家里养了几只羊,他,还有他爱人,他女儿,都得了布氏杆菌病。你们在学校里学了吧?布氏杆菌病本来是动物传染病,主要是羊,由于人和动物的接触或吃羊肉、喝羊女乃而受到传染。”
病人不愧是有文化的政治干事,他对刘主任说:“根据我的亲身体会,我作了一首诗念给你们听听好吗?”
“好啊,那我们就欣赏欣赏。”
病人念道:“我养了几只羊,我吃羊肉,我喝羊女乃,我得羊病,我打(洋)针,我吃(洋)药,我受(洋)罪!”
病人发着高烧还这样诙谐有趣,逗得刘主任、杨医生、张水莲都笑了,我也笑了。巩学谦也笑了,只是皮笑肉不笑,他对此不感兴趣。
主任对我们说:“你们看到了吧,伤寒病人和布氏杆菌病病人发烧都是三十九度。伤寒病人表现淡漠无情,而布氏杆菌病病人的中毒症状则很轻,尽管满脸通红,其精神状态却非常好,还有大汗。这就是布氏杆菌病的特点。”
我点着头说:“我在学校里学习,说布氏杆菌病主要分布在内蒙、青藏和新疆等牧区。想不到咱们这样的大城市里也有这么多布氏杆菌病。”
主任说:“过去咱们这里也没有,主要是三年来的经济困难,有些部队从内蒙弄来许多羊,自己喂养改善伙食。结果,不少人得了布氏杆菌病。现在各部队发了通知,不准部队养羊了。以后,这种病会慢慢地少下来。”
刘主任的工作态度和责任心真令人佩服。了解病情,检查身体,都很认真。对我这刚来医院工作的人来说,讲得也很详细,尽管她讲的内容有些我是早已熟悉的。
她检查完一个病人又查一个病人,一边检查一边讲。一个病人,两个病人,一个病室,两个病室,从上午八点多一直到十一点还没查完。我们都累了,她还是那样精神饱满地往下查。杨医生和张水莲累得有机会就靠墙站着。巩学谦却面无表情地像个机械人似的跟着查。是啊!他是正规的老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能看懂外文资料,又在内四科工作了几年,刘主任讲的这些对我来说还有些新鲜,可对他来说则是老生常谈,恐怕在他耳朵里早已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跟着刘主任查房简直是浪费时间,糟蹋生命,真不如回去看他那英文杂志呢。
最后,刘主任查到了巩学谦所经管的细菌性痢疾病房。
细菌性痢疾是一种最常见的肠道传染病,可以说,成年人几乎没有没得过痢疾的。它的主要症状是月复痛、月复泻、下坠、脓血便。急性痢疾多半有发热、头痛、全身不适等全身症状。
刘主任查到一位发烧的痢疾病人,发现病人有些咳嗽。刘主任问病人:“咳嗽几天了?”“两天。”“胸部痛不痛?”“右侧有点痛。”“把衣服解开,我看看。”
病人解开衣服,刘主任一步一步地检查。当刘主任用听诊器检查病人胸部时,她慢了下来,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取下耳朵上的听诊器,问巩学谦:“这病人你除了用呋喃西林治疗痢疾以外,用了其它抗菌药没有?”
巩学谦看出了刘主任发现病人胸部有问题,但又不能撒谎,只得迟迟疑疑地说:“没,没有。”
“那你来听听病人的胸部,看有问题没有?”
巩学谦下意识地模了模工作服的衣兜:“我,我没带听诊器。”
“当医生的不带听诊器,像话吗!这就跟战士丢了枪一样,怎么打仗?给你!”刘主任把自己的听诊器递给他,“你好好听听,病人肺里有什么问题?”刘主任说话一点儿不客气。
说老实话,痢疾病人没有几个咳嗽的,除了刚入院的时候做全面检查用用听诊器,对住院后的病人用听诊器的机会就不多了。尤其是主任查房,经治医生就更用不着听诊器了,难怪巩学谦没带听诊器。可刘主任批评得也对。医生应当随身带着听诊器,一旦病人的病情有变化好拿出来使用。刘主任批评他,并递给他听诊器叫他好好听听,这真比扇他几个耳光还难受。他这位能看懂外文的正规医学院毕业的知识分子,又是医生中年龄最大的,竟然当着一位刚来的新医生的面,被一位八路军所培养的不懂英语的女主任训一顿,真是无地自容了。他又没有理由反驳和顶撞刘主任,只好接过刘主任的听诊器,在病人身上听了一会儿,听完后把听诊器还给刘主任。
刘主任问他:“听到什么没有?”
“听到了,肺里有罗音。”
“给他打青霉素,一天两次,每次八十万单位。”
“是。”
这时候,巩学谦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难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