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一月刚过元旦,在内四科教导员办公室里开支委会。到会的有支部书记范秀峰,副支部书记刘兰筠,青年委员解永正,保卫委员高秀兰,再就是我,组织委员。
上级来了命令,要抽调一批干部转业到北京,其中有我们科的教导员支部书记范秀峰。支委会还没开,范教导员感慨万端地说:“同志们再见了。想不到我范秀峰干了二十多年革命,打日本鬼子,打蒋介石,抗美援朝,到了这天下大乱的文化大革命时期,转业到地方上去工作了。”
刘主任说:“这次转业的是一批老干部。现在地方上的干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受批判的受批判,靠边站的靠边站。地方的工作全都瘫痪了。看来让你们转业的目的是让你们把北京各单位的工作恢复起来。”
“咳!”教导员叹了口气,“到地方上很难开展工作呀!现在都是群众组织说了算,根本就不管你是不是党委书记。下去了还不是干受罪。”
我说:“群众还是拥护党、拥护毛主席的。你没在地方上工作,他们不知道你过去的情况,起码不会把你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斗吧?”
教导员摇了摇头:“很难说呀!只要你不支持他们的意见,他们就会说你不支持文化大革命,是刘邓陶式的反动路线,不是照样打倒你吗?”
教导员是搞政治工作的,考虑的就是多。他无可奈何地说:“上级的命令嘛,想转业也得转,不想转业也得转。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还是开支委会吧!最近一些天来,咱们医院的邻居卫生学校的造反派们不断到咱们医院里来串联,到处煽风点火,鼓动一些人起来造反,想把医院的文化大革命也煽动起来。医院党委指示,咱们是正面教育单位,不搞大鸣、大放、大字报和大辩论。如果有人来串联,把他们劝走。另外,院党委叫我们把所属人员一个一个地排排队,模模底,掌握好所有人的思想状况。现在咱们就来研究吧!”
教导员从抽屉里拿出《党支部会议记录本》递给我,说:“你是咱们科的秀才,还是你来记录吧!”
我接过《记录本》,打开,放在桌子上,从上衣兜里取下钢笔,拔下笔帽套在钢笔后面,拿在手上,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刘主任说:“怎么分析呢?把每个人的思想分成左、中、右?”
教导员说:“还是不用这些名词吧!我们不好说谁是左派谁是右派。还是用上、中、下为好。对那些真心诚意拥护党、拥护毛主席、和党组织一条心的同志,可以定为‘上’;对那些和组织面和心不和对党对革命三心二意的人,个人主义严重、资产阶级气味浓厚的人,可定为‘下’;对那些拥护党拥护毛主席、但又有些缺点、有些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思想而不太严重的同志,可列为‘中’。大家看怎么样?”
解永正、高秀兰和我都同意。支委会就这样开始了。
刘主任说:“我们还是先从医生中谈起吧!先说岁数最大的。大家说巩学谦这个同志怎么样?”
“我说吧!”我把《记录本》推给解永正,说:“巩学谦这位同志,我来医院和他相处五六年了。我俩从来没有在一起谈过心,即便是坐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觉得这个人清高,一有时间就看外语书,不愿和咱们这些凡夫俗子说话。我曾经为学英语找过他,他婉言拒绝,说他自己发音都发不好,哪能教我呢?我这才下决心非抠会英语不可。我从没听他说过共产党好,也没听他说过共产党坏。我看可以定为‘中’吧!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教导员摇摇头:“这个人不简单哪。一九四九年解放的时候他在国民党的医科大学念书。他的档案中写着,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和其他学生一起集体参加过三青团。三青团就是三民主义青年团,是国民党的一个专事反共、反人民活动的青年组织。巩学谦参加三青团的时候已经二十多岁了,是有政治头脑的人了。解放后,他们学校被我军收编,他虽然成了解放军的一员,但思想还是旧的,和我们共产党格格不入。”
解永正把记录本推给我,说:“听说他家不是资本家,是小业主。”
教导员说:“不错,档案里写着他的家庭是小业主,但他家是个有钱的人家。你想,如果不是财主,解放前能上得起大学吗?”教导员进一步说,“此人只要跟着共产党走,我们就团结他,但很难说他的骨子里是不是拥护共产党。对于他,可以用,但不能重用,当主治医生可以,但不能当科主任,更不能轻易发展他为共产党员。”
刘主任问教导员:“你看定‘中’呢还是定‘下’呢?”
“我看定个‘中下’吧!”
我想了想,觉得‘中下’这个名词用得恰当,就表示同意。接着刘主任、解永正、高秀兰都表示同意。对巩学谦的研究就这样过去了。下面讨论潘志伟。
刘主任说:“潘志伟虽然出身于富农家庭,但在解放区长大,从小受到共产党的教育。参军后工作积极,性情开朗直爽,对党的认识有啥说啥,现在已经入党了,最近又提升为主治医生。我看可以定‘上’。”
刘主任说完,大家一致同意。接下来讨论杨彩霞。
解永正发言说:“我认为杨医生人不错,脾气好,和谁都能说得来,工作踏实,认真细致,领导上叫干啥就干啥,从不挑挑拣拣。群众中的威信也很好。我看可以定为‘中’。”
解永正说完后我和刘主任、高秀兰都同意。范教导员却补充说:“定为‘中’大家都同意,我也不反对。但有一点我要提醒大家,杨医生的父亲是国民党的一名少校团长,虽说已经死了,但她从小在这样一名反动军官家庭中长大,其思想难免沾染上反动的东西。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正因为她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所以杨彩霞才表现得那样老实,不敢乱说乱动。这是她的思想实质。同志们记住这一点就行了。下面讨论谁呀?讨论甄医生吧!”
刘主任说:“甄彩玲是湖南人,家里是小房产主,有几间房子出租,属于剥削阶级。她是1951年抗美援朝期间参干入伍的,军医中学毕业。思想比较进步,积极参加各项文娱活动和政治活动。可能和她的家庭出身有关,小资产阶级意识比较浓厚,聪明而有些清高。想入党又没有勇气写入党申请书。我认为她和杨彩霞不同,定为‘中上’吧!”
高秀兰发言了:“我看可以。现在卫生学校那些造反组织一个劲儿地到医院来扇风点火。医院一旦闹起文化大革命来,我看甄医生好受不了。”
“为什么?”解永正问。
“文化大革命一起来,她老头子李常荣,还有内科主任李兆训,太行陆军医院这两个顶梁柱子非打成反动的学术权威不可。她老头子整天低头弯腰挨批斗,她能好受得了吗?”听高秀兰的口气,好像医院就要发生文化大革命似的。
讨论完甄彩玲,接下来讨论两位年轻医生,林伟才和张水莲。对他们俩的分析很简单,都是贫下中农家庭出身,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对党对毛主席有着深厚的阶级感情。尤其是林伟才,是共青团的副支部书记。很自然,这两位同志,大家一致同意定为‘上’。
对于护士长邹正平,大家连讨论也没讨论,一致意见定为‘上’。高秀兰是支部委员,就不用说了。
护士中,多数人定为‘中’。出身好的、思想进步的定为‘上’。只有两个人有争议,一个是老护士谷美英,一个是刚从部队调来的男护士阎久卿。谷美英虽说是位女同志,工作却有些粗拉,主任和教导员批评过她几次,她不但没改,反而对领导有意见。阎久卿呢?自以为家庭出身好,在战斗部队当过卫生员,是响当当的革命派。他不但看不起科里的医生护士们,甚至连主任、教导员也不放在眼里。天下唯有他是马列主义者。支委会讨论的时候,有的认为这两个人定为‘中’,有的认为定为‘中下’,最后还是有保留地定成了‘中’。
至于说赵春生、邱东来、刘仙娥、鲁爱玉,这几个战士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就没有更多讨论的了。会开到这里就要散会了。
支委会刚要散,林伟才兴冲冲地闯了进来:“教导员,我弄了几枚毛主席像章,你们看,多好呀!”说完,他把手里的七八枚像章规规矩矩地摆在办公桌上。
毛主席像章,圆形,直径三四厘米或四五厘米,多为铝制的,在鲜红的底面上突出着毛主席闪闪发光的金色侧身头像。毛主席像章的含义是: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当时,人们都以拥有最红最亮最好看的像章而自豪,把它戴在左侧胸前,让毛主席离自己的心脏最近最近。因此,每人常常收藏几枚、几十枚,甚至收藏更多的毛主席像章。
林伟才刚把像章摆在桌子上,我们几位支部委员高兴得你抢一枚我抢一枚将像章抓在手里。
教导员问林伟才:“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毛主席像章?”
“是卫生学校的同志送给我的。”
“他们又来啦?找你干什么?”刘主任担心地问。因为她对卫生学校的造反派不断来医院串联,深感不安。
“还不是动员我们起来造你们这些头头的反。”林伟才不紧不慢地说。
教导员问:“你怎么答复他们的?”
“我告诉他们说:‘我们医院是正面教育单位,不搞四大。’他们说:‘你听不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叫我们搞文化大革命,你为什么反对?’我说:‘正因为我听毛主席的话,我们才不搞四大。医院不搞四大进行正面教育也是毛主席决定的。如果毛主席叫我们搞,我们马上就搞。’”
“好!好!回答得好!”教导员对林伟才的回答大为赞赏。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林伟才笑了笑说,“他们说了,非把医院文化大革命的火点起来不可。医院里也确实有些人想给头头们贴几张大字报、开开批斗会。他们正串联一些人要跟院长、政委辩论呢!一旦院长和政委顶不住了,说不定咱们医院很快就会闹起来的。”
刘主任劝告林伟才:“小林呀,你可千万别跟着他们瞎闹啊!”
“放心吧主任,我不会跟他们搀和在一起的。”说完,林伟才又掏出一枚更漂亮的毛主席像章对教导员说:“教导员,听说你要转业去北京了,送给您这枚毛主席像章作纪念吧!”
“太感谢你了!”教导员感慨地说,“小林哪!我要走了。临走没什么送你的。只送给你一句话:一定要认真读毛主席的书,掌握毛泽东思想,用马列主义武装头脑,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将革命进行到底。”
林伟才自负地说:“谢谢您啦!我知道我自己该怎么做。”
“那好,我就把你这枚毛主席像章作为临别纪念了。”
林伟才给了教导员一枚毛主席像章,我们几个人也都吵吵起来。这个说:“小林,这个给我吧!”那个说:“这个我要啦!”林伟才说:“拿去吧!以后我还能弄到更多像章哩!有了好的还送给你们。”
高秀兰说:“你小子真他妈神通广大。像个孙猴子!”
林伟才念了一句毛主席诗词:“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我要真有孙猴子那两下子就好喽!如果要搞文化大革命嘛,我非组织一个金猴战斗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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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当时党组织以“唯成分论”评价一个人,一是看对共产党的态度,反对共产党就是反革命;二是看其家庭出身,认为工人和贫下中农家庭出身的最可靠,剥削阶级家庭出身,或有历史问题的人是值得怀疑的。
“文化大革命”期间不同了,谁批判走资派、批判反动的学术权威就是革命派;谁反对毛主席、反对林副主席、反对中央文革小组就是反革命派。
1967年1月6日,在中央文革小组张春桥、江青、姚文元等策划下,“上海工人造反司令部”的王洪文(后为“四人帮”的一员)、徐景贤等在人民广场召开了“打倒市委大会”,在全市掀起了“造反夺权”的“一月风暴”。毛泽东对上海“一月夺权”高度评价,说:“从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里夺权,是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革命,即无产阶级消灭资产阶级的革命。”至此,拉开了全国范围“打倒一切”、“全面夺权”的序幕。
下面继续讲述太行陆军医院发生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