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员转业走了以后，大概是1967年的1月25日晚上，林伟才约了我和邹正平到医院大门口散步。一月份正是日短夜长的季节。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我们走到医院办公楼前，见二楼会议室的窗子里亮着刺眼的灯光。随着刺眼的灯光，从会议室传出一群狂怒的吼叫声和噼噼啪啪拍桌子的声音。
“啪！”的一声之后，紧接着一个粗野的吼叫声：“尤志坚！裴志博！你们放老实点儿！我问你们，你们听不听毛主席的话?!”
“听，我们听毛主席的话。”尤院长低微而平静的声音。
“你听毛主席的话，为什么不让医院搞文化大革命?!”
紧接着，一群男女紧逼紧问的吼叫声：“快说！快说！为什么不让医院开展文化大革命?!”
尤院长回答得很明确：“我们是根据上级指示进行正面教育的，所以不开展四大。”
裴政委跟着说：“上级没有指示，我们不能开展四大。”
“啪！”又是一击拍桌子的声音，“胡说！你们是不是共产党员！”拍桌子的这个人的声音有些嘶哑，比前面问话的声音更大、更粗野。
我和林伟才、邹正平在楼前静静地听着楼上会议室里发生的情况，知道有一伙人正在逼迫院长和政委做出让医院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我不禁为院长、政委捏了一把汗。
院长从容回答：“当然是共产党员，二十多年以前就是共产党员。”
“是共产党员，为什么你们不执行党中央的决议?!”
这是一个声音又高又尖的女人声音。尽管她用尽全力想把声音喊得最响最大，但毕竟是女人，还是显得那么细而无力。
院长、政委没有回答，她也拍了一下桌子：“快回答！你们为什么不执行党中央的决议?!”
紧跟着又是一群吼叫声：“说！为什么不执行党中央的决议?!”
“我们没有违反党的决议。”院长回答。
“胡说！党中央《五一六通知》决定开展文化大革命，你压制医院的革命群众不让开展四大，就是刘少奇、邓小平的反动路线。你知道吗？”这个人的话有点儿水平，把院长、政委和刘邓路线联系起来了。
不知道会议室里什么人喊了句口号：“打倒刘邓陶！”紧跟着一群高呼声：“打倒刘邓陶！”
“你说！你是不是反对文化大革命？”
紧跟着又是一阵吼叫声：“快说！你是不是反对文化大革命？”“说！快说！快说……”
“我不反对文化大革命。”
院长、政委哪敢说反对文化大革命呀？承认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那还了得！
“你既然不反对文化大革命，明天开全院人员大会，当众宣布医院正式开展文化大革命。下命令吧！我们马上就通知全院人员！”
这位发言者真有点政治手腕儿，想以此点燃医院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可尤院长、裴政委是党培养多年的老干部，哪能上这伙人的圈套？尤院长老练地回答：“没有上级的指示，你们就是说上一百遍，今天夜里咱们不睡觉，我也不能答应医院开展搞四大。”
一群人乱嚷：
“我看你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反动派！”
“你简直顽固到家了，又臭又硬！”
“他再不答应就揍他！”
“给你三分钟的考虑，答应我们革命群众的要求。如果你再不答应，一切后果由你们负完全责任！”
一阵阵的吵闹声、逼迫声、辱骂声，充满了办公二楼的会议室，使人感到紧张，感到震颤，又给人一种恐怖感。我对林伟才说：“站着怪冷的，咱们回去吧！”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忧心忡忡地说：“看来今天晚上尤院长和裴政委的日子不好过呀！我真担心他们顶不住了。”
邹正平对院长比较了解，他说：“放心吧！院长顶得住。听说他在抗日战争时期打游击，被日本鬼子逮住了。日本人把他的枪都下了，最后还是让他跑了。你想，日本鬼子的场面他都经历过，这么几个人的围攻，他还顶不住？”
林伟才对这些造反派的情况比较熟悉。他说：“他们计划今天晚上攻院长、政委，让他们同意医院搞文化大革命。如果攻不下来，听说他们打算派代表到北京军区去闹。如果闹得上面答应医院搞文化大革命了，到那时，院长、政委想顶也顶不住了。”
我说：“听那夥人的声音，有的觉得耳熟，有的好像没见过。”
邹正平说：“我能听出来的，有外科护士郝有财，五官科护士狄世通，内科医生关天鹏。还有一些我听不出来了。”
林伟才说：“是卫生学校几个群众组织的头头。”
我说：“还有个声音又高又尖的女人，不知道是谁？这个女人叫喊得最欢，给人的印象很深。”
邹正平想了想说：“我知道了。是内科新来的女医生，叫王雪燕。”
“哦，是她呀！”我说：“我想起来了，“瘦长的脸，尖下巴，兜齿儿，说话的时候下巴颏一颤一颤的，着了急还有些结巴。三十多岁。原先是某部队的化验员，上了三年军医大学。本来分配她回到部队当医生，后来通过她爱人的关系调到咱们医院内科来了。”
林伟才问我：“你怎么对她这么熟悉？”
我说：“我爱人周敬不是在内一科工作吗？她跟我讲过王雪燕的情况。”
“啊，是这样。她爱人在哪儿工作？”
“她爱人姓陈，在卫生学校学生队当队长。”
邹正平说：“啊，是陈队长呀！他天天在卫生学校挨批挨斗，却叫他老婆在医院这里造反，真是不可思议。”
林伟才说：“文化大革命就是这样，一家人可能有两种观点，属于不同的两派。回家就辩论，辩论急了，两口子都不在一张床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