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也就是1967年1月27日,医院政治处通知全院人员到大礼堂参加动员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大会。
事情是这样的:郝有财、狄世通、关天鹏、王雪燕等人围攻院长政委没有成功。第二天,他们代表全院的“革命群众”到军区去请愿,要求让医院开展文化大革命。军区的有关人员迫于“革命群众”的压力,再加上郝有财等人与军区的“革命群众组织”串联在一起给有关人员施加压力,最后,军区的有关人员答应了郝有财等人的要求,同意医院(包括军区的其他医院)开展四大搞文化大革命。尤院长没法了,只好服从上级的指示召开文化大革命的动员大会。这次大会别开生面,令人终生难忘。
太行陆军医院的大礼堂里,来得人比任何时候都多。一是因为人们对军队医院搞文化大革命怎么搞,谁也不知道,有一种神秘感。二是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发动的,是党中央做了决议的,紧跟毛主席干革命嘛,谁能落后?谁敢落后?所以来得人特别特别多,而且都是提前到达会场。这时,人们的心情既激动又紧张。我觉得就像战争年代战斗就要打响之前的心情一样,人们坐在大礼堂里忐忑不安地等着会议开始。
舞台上和往常开会一样,当中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架话筒。舞台一侧坐着医院的领导:尤院长、裴政委、张副院长、政治处主任等人。和往常不同的只是在舞台后面的角落处站着郝有财、狄世通、关天鹏和王雪燕等人。他们在那里嘀嘀咕咕,时而用手比划,时而掩口而笑,既得意又诡秘,猜不透他们要搞什么名堂。
开会时间到了。主持会场的政治处主任走到台前,用手指习惯地轻轻敲了敲话筒,说:“同志们,请安静。现在开会了。下面请尤院长做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动员报告。”
政治处主任宣布开会之后,尤院长从舞台一侧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桌子前,掏出准备好的发言稿,展开,举在话筒前,说了一声:“同志们!”
他说话的声音在颤抖。我们从台下看到他手里的稿纸也在颤。此时此刻他的心情一定是紧张而不安的。他知道,文化大革命开展以后他的日子会很难过的。可既然上级指示医院开展四大了,那就必须执行。他只好把准备了一夜的发言稿拿出来向大家宣读。因为这是搞文化大革命呀,是毛主席发动的。他必须振作精神,表明自己是拥护文化大革命的。于是,他提高了嗓门向大家宣布:“同志们!我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上级批准我们医院开展文化大革命啦……”
尤院长的话音还没完,站在舞台角上的郝有财已经来到了舞台前。郝有财在尤院长身边用力把院长往旁边一推,他站在院长的位置上,抓起桌子上的话筒放在嘴上说:“同志们,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的文化大革命,在我们医院开始了。让我们大家一起喊几个口号。”说完,他振臂高呼:“打倒刘邓陶!”
刘少奇、邓小平、陶铸,是毛主席点了头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人带头喊打倒刘邓陶,很自然,全场同志,包括台上的院长、政委等领导和台下的群众一齐跟着高呼:“打倒刘邓陶!”
郝有财又带头喊:“打倒彭罗陆杨!”
全体人员跟着喊:“打倒彭罗陆杨!”
“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文化大革命万岁!”
“文化大革命万岁!”
郝有财转向被推到一边的尤院长,又举起拳头高呼:“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尤志坚!”
尤院长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人们一时转不过弯来。但是,自从社会上开展文化大革命以来,每个单位的领导都成了走资派。因此,大家对这个口号并不感到意外。文化大革命嘛,有人带头喊,人们也就跟着举起手来喊:“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尤志坚!”
群众的口号声刚一落,只见狄世通、王雪燕等人从后台拿出一顶一米多高、用报纸糊的圆锥形的大帽子,帽子的顶端还粘了几根纸条子。他们走到尤院长的身后,把纸糊的大帽子往院长的脑袋上一扣。院长立即变成了一个非常滑稽的小丑,令人感到既可笑更可怜。此时尤院长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呢,他挺着身子左右看。可台上的几个造反派不允许他直腰,狄世通上前掐住他的脖子使劲往下一按,大声喝道:“低下你的狗头!”
郝有财又领着大家喊口号:“尤志坚不低头认罪决没有好下场!”
台下的群众有跟着喊的,有只举手不喊的,也有根本不举手的。不过,举手的还是大多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裹挟着人们不得不采取支持的态度把手举起来。当时我也举起手跟着喊了这个违心的口号。
台上的尤院长在这泰山压顶的形势下,只好低下头去。
郝有财厉声呵斥:“尤志坚!你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不准动!动就砸烂你的狗头!”
尤院长站在舞台的一侧低着头不动了。一米高的大帽子向前倾斜着,烂纸条子在前面耷拉着。这就叫做“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啊!”
尤院长站好以后,郝有财又大声喊:“把走资派裴志博,押到前面来!”
这时,站在台上的狄世通和关天鹏走到裴政委身边,一边一个,扭着政委的胳膊,揪着他的脖领子,推推搡搡地把裴政委押到了院长身边。紧接着,郝有财举起拳头高呼:“打倒走资派裴志博!”台下群众也举起手跟着喊:“打倒走资派裴志博!”大家的喊声还没完,王雪燕和另一个造反派从后台捧出一个大小和尤院长头上戴的完全相同的大帽子,扣在了裴政委的头上。
裴政委像只训不服的野马一样,不甘心由医院首长一下子变为人人可以教训的罪犯一样的地位。他又蹦又跳地不愿戴高帽子,并大声喊叫:“我要革命!我要革命!”
他喊的“革命”两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要和这些造反派们“一起革命”呢?还是与原来的党委决裂“反戈一击”呢?谁也说不清楚。可是造反派们不许他“革命”。郝有财等人七手八脚地掐着他的脖子,像制服将要枪毙的罪犯那样强制他低头,给他戴上了大帽子。郝有财愤愤地说:“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吧!想‘革命’,没门儿!”
王雪燕顺势用她那又尖又高的嗓子喊道:“打倒走资派裴志博!”台下的群众跟着喊:“打倒走资派裴志博!”
喊完口号,不少人笑了,笑裴志博不识时务:什么时候了还不老实,文化大革命就是批判走资派嘛,刘少奇都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去,你跳个啥劲儿呀?
没法了,裴志博只好老老实实地戴着大帽子,撅着低着头,和尤院长并排着站在一起。
治服院长和政委以后,郝有财又大声吆喝:“把张副院长押上来!”“把政治处主任押上来!”“把医务处主任押上来!”“把院务处处长押上来……”
大势所趋,不用押,张副院长、政治处主任、医务处主任、院务处处长等医院各机关的领导干部自动地站在舞台前和院长、政委排成了一行。
接着,王雪燕等人又从舞台后面取来一些比较小的不带纸条的纸帽子给他们一人戴了一顶。
此后,郝有财又领着大家喊口号:“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李兆训!”“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李常荣!”“打倒……”要打倒的都是各科室的老知识分子、老专家。
喊完口号后,他大声喝道:“把反动的学术权威李兆训、李常荣……等人押上来!”
于是,内科的李兆训,病理科的李常荣,以及其他科的老主任们,也被押上台去,戴上了纸帽子。
这样,舞台上从左到右站了一排戴高帽子的领导干部和技术专家。这种场面是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真是转眼之间来了个天翻地覆。几分钟以前他们还是指挥众生的“将军”,霎时间都变成了“众矢之的”啊,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啊!
不知为什么,无形中郝有财等人竟成了全院文化大革命的领导者和指挥者。
郝有财站在台上对大家说:“同志们,下一步,我们叫这些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在医院的大院子里转一圈儿。”这时,狄世通、关天鹏和王雪燕等人把舞台后面化装室里面的锣鼓全都搬了出来。郝有财命令尤院长:“尤志坚,过来!拿着鼓和鼓槌!”尤院长只好把鼓和鼓槌拿起来。他又命令裴政委:“裴志博!过来,拿着锣!”裴政委驯服了,乖乖地把锣和锣槌拿了起来。郝有财又叫其他戴高帽子的人拿钹的,拿铴锣的,拿响板的,拿梆子的。可谓各种打击乐器,应有尽有。
医院的这些领导干部和技术专家们拿了锣鼓等打击乐器之后,郝有财他们像押解犯人似的把他们押出了大礼堂,而后叫到会的群众到礼堂外面排好队,跟在“罪犯”们的后面。院内游行开始了。
尤院长他们走在队伍前面,郝有财命令他们把锣鼓敲起来。你听他们敲的那锣鼓声音吧!你“咚”一声,他“当”一声,零零落落,如泣如诉,敲出了他们心中的悲伤和怨恨。
狄世通走在队伍旁边领着人们喊口号:
“打倒刘邓陶!”
“打倒彭罗陆杨!”
“打倒尤志坚!”
“打倒裴志博!”
“打倒李兆训!”
“打倒李常荣!”
“打倒……”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锣鼓声口号声,从大礼堂前开始,响到东,响到西,响到南,响到北,在大院里整整转了一圈以后*队伍才散了。
这就是太行陆军医院开展文化大革命第一天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