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倒是无来由提出要无偿帮助玉珍。
“我只希望与她……不!是你们。我只希望与你们做朋友的!”他看着面前的香卉,精明的眼眸中,只一片虔诚闪现。
那外间明晃晃的阳光透过偌大澄净的窗玻璃洒下来,落在他的圆框眼睛上。和着他那一头被梳得油光可鉴的头发,倒让他看起来像只拥有光滑毛皮的波斯猫。
香卉双手扶着面前温热的咖啡杯。那细瓷的杯子只悬浮起一阵溟迷的白气,一阵馥郁香气缭绕不休。
她看着那杯中苦涩的如同药汁一般的咖啡,在自己手指稍微的摇晃间泛起一片清浅的棕黑色涟漪。嘴角竟情不自禁地浮出一抹苦笑。
“钱小姐,我的股票眼看着就要赚钱了。只要卖掉一部分股票,我就有钱可以打通上下关系……”他说着,又像是想了什么似的,只一阵呵呵地笑。
“对了,史密斯先生。我可以找他帮助,他是租界里极有名望的人,有他出马,相信玉珍的事很快就能解决!”石先生一拍脑袋,笼统地说出这样一句。
香卉对他说的话也是似懂非懂。但见他说救玉珍有指望,那本是悬在心头的石头,竟也像是一朵棉花云似的,飘飘然地落了。
然后他又说了一些话。皆是他购买股票的一些好处。香卉虽然听得有些不耐,但碍于石先生帮助他与玉珍的份上,也只好强忍着听了下去。
“现在史密斯先生新开的洋行收益很好。我手中有他洋行的一部分股票,兑成钱的话,应该救得了玉珍。”他喋喋不休。似在强调什么。香卉默默地听着,也不说话。一颗心只扑在玉珍身上。盼望着玉珍之事能够顺利解决。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石先生说到会安排自己与玉珍见面时,她才又全神贯注地听他说下去。
“钱小姐,我该说的都说了。若是你愿意让我祝玉珍一臂之力,我即刻就会安排你们见面……”身旁,石先生突然开口。望着那直盯着落地窗外发愣的香卉,默默地说了句。
香卉听到石先生说话,继而转过头来。望着面前的石先生,眼中现出复杂的光。
“我自是同意。相信玉珍也不会拒绝!”她说,可是那眼神却是黯了又黯,“你知道,我们如今无力回报……”
石先生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摇着头,端起面前方桌上那杯似乎早已凉透的咖啡。抿了一口。甫放下杯子的时候,从杯中溅出的浓黑的咖啡汁,竟欢呼雀跃地玷染了那看似一尘不染的蓝格子桌布。
“就当做是朋友。你知道,我没有居心!”他说。然而在他微微牵动起的嘴角中,香卉却只看到他那一口狼狈的豁牙,像是无底的黑洞一般,徐徐地绽开了。
窗外,那金灿灿的眼光似乎夺人眼目。在这个时段,像是那带了棱角的冰凌。扎进人的眼中。让人辨不清方向。
后来,那石先生又交代了一些事情后,便匆匆地上警察署为玉珍打通关系去了。只余下香卉,在这咖啡厅中,按照石先生的意思等他归来。
“你可以在叫些东西过来。若是这些不够吃得话。”石先生临走时这样说,然后抬着下巴略略指了那桌子上西崽方奉上的西点。
香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那站起身子的石先生只望了望她,没有再说什么。接着拿着他方才罩在长衫外面的西服,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咖啡厅中,那悠扬的德律风的声音正响彻四处。和着西崽之间偶尔窸窸窣窣的对话声,也是极和谐的所在。
香卉眼角扫过那上午时分有些安谧萧索的咖啡厅。最终将目光全全地落在了面前安放着的各色西点上。
真香!
她在心中这样想着。望着那面前被做成各种形状的糕点饼干,一阵垂涎欲滴的滋味顿时升腾。然后终是再顾不得想些什么了,只把着那手中的钢制的叉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石先生回来的时候,已差不多是午时光景了。
这时候香卉正在专心致志地将盘中吃剩下的糕点渣子拿手抿进嘴里。望到正走进来的石先生,倒是有些尴尬都地红了脸颊。
“我……”她张了口想说什么,然而却只是翕合着嘴唇,什么话也没有说出。
面前是石先生见香卉这般,料想她定是不好意思了。也不说什么,只将那眼光从桌面狼藉的糕点盘子上移开。
“警察署那里我已经说好了。你要吃好了,我们现在就动身。”石先生开口,倒叫身旁的香卉一阵不好意思。
她心中料想这石先生一定在心中将她取笑了个遍。他这样的人,终是与自己不同。
她抿了抿嘴,有些懊恼地蹙了眉头。
“我当然吃好了!”她这样说,还不忘瞥了眼睛来掩饰面子上的尴尬。
那石先生毕竟比她大太多。她这样的小女孩儿作风,他也弄不明白。但一听她说吃好了,当下便唤她一起急急地出了咖啡厅。
门外,因为已到午时的缘由,是一片车水马龙的场面。各色的行人交织,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好不热闹。
香卉随着石先生一路走,才到马路边,石先生却突然地停下了步子。
“我到马路对过去雇辆车子来,你稍等。”他说了句,然后便抬脚要上马路对面去。却被香卉叫住。
“石先生,这儿离警察署不远!”香卉开口,突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只瞅了四周。“那辆汽车呢?方才它还停在这儿来着!”
石先生见香卉说到汽车,心想她定是误会什么。然而自尊心作祟,却还是郑重其事地解释了。
“方才那是证券公司刘老板的车。他派车送我。”他顿了顿,“你知道那种外国车,并不十分昂贵,若是我名下的股票发财,也能买上几辆!”他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圆框眼镜,有精明而自负的光闪现。
香卉见他这般说,也没有接话茬,只催促着要看玉珍。那石先生一听,似乎也知道现在不是吹嘘的时刻,便听从了香卉的意见。当下二人步行,往警察署的方向去了。
一路无话。
到达警察署的时候正赶上开饭。从大门进去的时候,还可看见几个黑衣的警察热火朝天地吃饭聊天。有几个警察甚至蹲在了房檐下,就着那碗中新造的糖蒜吃炸酱面。
香卉与石先生二人跟着那领路的警察一路往里院行去。方转过一排整整齐齐的松柏,便见那里院中矗立着一处翻新的红砖。
是三层的苏式建筑。圆圆的门眼儿,方方的窗。整个墙面虽然有些斑驳了,但仍旧透出的严肃而凌厉的气质,倒是让人为之震撼。
香卉微抬了眉眼朝着那栋警察口中的监狱望去。见那关押犯人的监狱墙面上,正盘结着一处还未完全凋零的爬山虎。有些颓败的绿叶,像是蔫儿了的白年糕一样萎靡不振。看起来,肃肃萧萧,不知怎的却让她想到了被关押在此处的玉珍。不由得,便更加迫不及待地要见她了。
循着那背着步枪的警察,一路进了审讯室。这时候,玉珍还未被带出来。她和石先生被那警察安排稍等后,那警察便兀自下去了。走时,还不忘看了石先生一眼,石先生会意,忙从口袋中模出一块钱给他。又攀着胳膊与他小声说了什么。
香卉望着这样的情景,虽是无奈异常,然而心中却仍旧不免生出大大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