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丛瑞已经离开学校第三天了,他是从数学课上逃走的。活生生从老师的眼皮底下。当时他没有带数学用表,老师让他去找别班同学借,他就直直地站在那里。他不认识别班同学,他是一个内向封闭的孩子。站了十分钟的样子,老师大喝,你怎么还不动,像个木桩子。同学一声哄笑,他就拔路而逃。老师以为他是回家拿书去了,家长直到晚上下晚自习发现孩子没有回家,才着急了。许丛瑞去了那里?家长觉得老师有责任,老师觉得这么大的孩子,腿长在孩子自己身上,怎么管?家长觉得学校没有放学大门就不应该开,也不应该放孩子出去,除非有班主任老师特批的签字。老师说,经调整,大门是没有开,孩子是从门卫室走的,撒了一个谎。全班六七十号人,怎么可能个个都管到,那还管不管教学了?这是一所以教学取胜的学校,老师的注意力只能在两头,尖子生和最差的孩子。至于中间的绝大多数,全靠自觉了。
许妈妈和王老师当着辛记者的面发生了激烈的争辩。许妈妈觉得学校应该举全校之力找孩子。王老师语出惊人:上个星期高一也有一个女生离家出走,过了两三天还不是自己回来了吗?学生用这种方式威胁家长,一而再再而三,家长要反思啊。
这话还真的把许妈妈堵住了。是的,孩子出走,也只会把家长吓倒。学校才不会大张旗鼓地帮你去找呢,这不是给自己抹黑吗?但是为什么很多重点学校的学生都用离家出走来反抗呢?这难道不值得大家反思吗?
最后的结果是,王老师说他们已经在帮忙找了,老师也给每个同学都通知了,有许瑞的任何消息,马上汇报。许妈妈言不由衷地感谢学校,感谢老师。王老师把大大的会议室让给了许妈妈和辛记者,还给他们各泡了一杯茶,方才把门给带上。
“关起门来说,我不怪老师,不怪学校,他们也忙,我只怪我的男人,他自己的孩子不见了他都可以不理不管不归家。”许妈妈开始正式的讲述。
许妈妈是一家单位的科长,平时工作很忙。许爸爸是某设计院的工程师,也忙,还得经常出差。许丛瑞小学阶段成绩不错性格也好,是老师眼里的金女圭女圭。初二时发生了一件令许妈妈铭心刻骨的事。他偷了家里钱。
那段时间真是内忧外患。那年暑假许妈妈带小丛瑞到爸爸工作的地方去探班,无意中发现爸爸在当地用的手机里居然有一个被他叫做婆婆的人,丛瑞好奇地一看,居然是女乃女乃家的号。爸爸管女乃女乃叫婆婆?当然不会,那是他妈。能管女乃女乃叫婆婆的人不是只有妈妈一个吗?可妈妈一直没有用过这手机啊。丛瑞好奇地把这件奇怪的事告诉了妈妈。许妈妈是个明白人,他在外面有了别人,她居然还用他的手机。甚至于她百分百给婆婆打过电话。这是多么荒谬的事件。
“她是谁?”她问他。“一个同事。”“同事管你妈叫婆婆吗?”她无法抑制地提高了声音。
从此,他们家里充满了争吵和战争。许爸爸不服许妈妈的自以为是,平时把在单位里的腔调带回家里。他长期在外渴望温暖,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比外面更冷。那不如在外面就地取材找温暖了。反正一个四十多岁有稳定工作的男人是不发愁有女子投怀送抱的。被发现,争了吵了,还那样,无限的恶性循环。直到有一天,许妈妈发现家里平时放在客厅电视柜抽屉的钱少了两张100的,而丛瑞的书包里多了一个坦克模型。
家庭的不幸往往会诞生侦探或警察。许妈妈做完私家侦探之后又改行做警察,丛瑞招了。许爸爸许妈妈紧张起来,联合起来,在孩子面前不吵架,和美状。过一段时间之后,许爸爸坚持不住,就范,二人又吵,丛瑞便招术升级使出了离家出走的办法,第一次,夫妻二人又联合上演亲情大戏,最后依然是许爸爸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走私。
那些过往的碎片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这次不过是儿子的另一档升级版。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呢?伤心的妈妈问陌生的记者。
辛记者没有经过婚姻没有做过母亲,但她做过孩子,她从孩子的角度与许妈妈对话:他是在吸引你们的关注,是想成为你们的粘合剂。学校的压力只是一个方面。一个在家里享受不到宽松环境的孩子,在学校里是没办法表示开朗的,久而久之也就性格内向甚至行为出轨……
辛记者对这个中年女子说话,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好像回到中学时代。那时的自己,白衬衣黑裤子,瘦小的身子,背着一个红色的大书包,每天披星戴月地跑月票上学。
那时的自己在这所高手如林的重点学校里成绩中下,也不爱说话。每次最恐怖老师在考试后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一五一十登上排名。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被强制月兑下来似的。当然,老师们是好意,是希望他们知耻而后勇,毕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很残酷的,事关一辈子。
那时的辛芜艾每天抱着三毛的书看,上一些听不进去的课时,课本下总是一叠绿方格纸,老师台上讲,她在下面埋头苦写。她搞不懂那些数理化学了有什么用,她认定自己以后是要当作家的,她不想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那些枯燥的事情上面。但是她毕竟还是在无趣的环境里生活的,考试的压力,老师的压力,家长的压力,她很是不堪,甚至经常怀疑自己大概不会活过二十岁。
没有人可以诉说。重点学校的紧张生活不可能交到什么朋友,大家都是对手。偶尔说说,一些思想成熟的人会提醒她,你不想考大学了吗?人活着是不是就是考大学一条路?邻座的女生李锦很了不起,身为学习委员的每天上课认真听讲专心笔记,笔记本工整得像是打印出来的。她的存在也是一种压力,因为他们的座位是老师有意安排,希望李锦对她能有所帮助。
辛芜艾坚信自己不是一个贫困的人,却扎扎实实地被现实困在那里,除了偷偷写字。但绿色方格稿纸是不会回应的。她开始给一个男生写信,其实他们并不熟悉,他也在另一所学校,只是她觉得他很优秀,怀念他在窗前白衣飘飘的样子。从绿色的方格稿子到绿色邮筒,很快。邮筒明明是绿色的,信一进去,邮筒便成了蓝色的大海,一封又一封,杳无音讯。暗恋真是一件自找苦吃的事,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她有时后悔,有时希望,有时甜蜜,有时伤悲,为的全是那桩无中生有的事儿。终于有一天,他回应了,两三行字,说谢谢,说现在的他学业很忙,就要参加一个竞赛了,也要她好好学习。这封电报样的回复给了她希望,她继续给他写信,但,很长时间,又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考试来了,她的分数可想而知。最可恨的是,那天晚上爸爸的女同学来家里玩,无比惊讶无比同情无比可惜地说,经理的女儿怎么考这点分?她儿子和她同校,小她一岁高大一届,成绩还是尖子。
年轻的心都是玻璃心,一个不小心就会破了。有时是别人,有时是自己。那天晚上在被又羞又恼的爸爸暴打一顿之后,她突然觉得再呆在这里要窒息,未来前途都看不到希望,第二天上学前,洗脸时,湿的毛巾一沾上蓄了眼泪的眼睛,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她只好拼命洗脸。后来妈妈嘱咐她路上小心,她哽咽地回答了一个嗯,扭头便走。第二天中午,她给一个平时聊得来的同学留了一张纸条,我是海的女儿,我要回到海的身边。下午,便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青岛的火车票。
每个曾经年轻过的人,都有过一颗想要流浪的心。只不过有的人把它付诸了行动。当然,后来小辛同学还在火车站就被家人找到了,而那张火车票至今被她妈妈收藏,作为她青春叛逆的铁证。
很多年之后,她明白其实那时她需要的不是一张离家的火车票,而是一个心理老师。大姐或者大妈,大哥或者叔叔都行。只是她错把那个优秀的男孩当做了她心灵上可以寄托的人,只是错把离开当做了最好解决问题的方式。
这样的错这样的悟促成了现在的她,她成为了当年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角色,人家无比依赖地期待她来唤回那个离家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