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台回来以后，季纹玉一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背对着门的方向，足足静默了半个小时。
最后她站起来，推开窗户，一股冷风兜头一激，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清醒，反而加重了她的麻木。
这里是著名的恒隆广场，作为上海的时尚标签，它多元且繁荣，象征着品味与高端。在这个无论是商场还是写字楼出租率均为百分之百的绝对商业高地上，上海敏光律师事务所就像一块小小的积木，依靠前后左右的邻居，搭在恒隆广场不上不下的第36层间。
望着窗外，看着离得很远的天与地，并不恐高的季纹玉头一次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
“季姐，你没事吧。”打了几遍内线不见有人接听，助理石稚凡干脆过来敲门。她很纳闷，不知道一向至少提前一天安排好工作事项的季纹玉今天怎么一直对下午的计划避而不谈。石稚凡已经问了好几次了，季纹玉总是那句话：“到时候我再跟你讲。”
“啊，没事。下午律协有个沙龙讲座，你跟我一起去吧。”季纹玉转过身来，开始收拾东西。别在耳后的短发在她垂下头的瞬间散落到前面，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对丰厚温润的嘴唇，拉出一个执拗的轮廓。
这一定不是她的本意，石稚凡想，从她的嘴巴就能看出来。
石稚凡一直认为季纹玉是个异类，别人的情绪会从眼睛里流露，而她却经由容易让人忽略的嘴唇，开合抿撮之间，绘出内心的阴晴。这大概是缘于她作为律师不便于轻易表露态度的积习吧，鼻三角以上的部位经常是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但总要找个出口释放情绪，所以只好在嘴巴那里多少表现一点。
“如果只是这个事，我就不去了吧，有个报告要结尾，徐汇区法院要的证明我正好提前送过去，腾点时间明天做别的……”石稚凡已经看出季纹玉的这个安排只是个替代性的次要选择，并不重要。
季纹玉不置可否间，石稚凡赶紧说：“其实吧，中午吃饭时我看到楼下商场的打折信息……”石稚凡是那样一种人，她的世界只有本职工作那一亩三分地上的事，她不喜欢张望进步，更没有兴趣仰望前程。季纹玉知道，石稚凡是一个很好的助理，工作交给她的话，自己能完全放心，但如果想让她快乐，不是教她打复杂的官司，也不是为她提供培训机会，更不是带她去结交司法界的名人，——其实很简单，放她回家吃饭，让她有时间逛街。
“好吧。”季纹玉点点头，“照你的意思办。”
石稚凡高兴地眯了眯眼睛，还抢先一步为季纹玉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给徐汇区法院的材料在我桌上，”季纹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走之前记得帮我锁好门。”
石稚凡笑着说你就放心吧。她蹦蹦跳跳地转到季纹玉的办公桌后，一眼看到桌上用文件袋封好的材料，拿起来时碰到台历，使它一下子扣到了桌子上。石稚凡扶好台历，又挪了挪位置，尽量让它归复原位。——这是季纹玉的要求，她很讲究这个，喜欢各就各位。石稚凡突然注意到台历上今天的日期旁标着一行小字：领证or律协？
季纹玉的时间表一向都排得很满，台历上每个日期旁都有密密麻麻的关键词标注，几乎要将日期数字挤掉，只今天的日期旁显得格外清爽，似乎为了所记录的这件事，刻意调整了一周的工作安排，将时间空余了出来。那上面领证两个字是黑色水芯笔写的，其他的则是圆珠笔后来加上去的。显然领证是季纹玉早就有的计划，但看起来，她一直在犹豫，并且最终让步。那么，领证，领什么证呢？石稚凡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又觉得不大可能。她把台历重新放回原处，刚刚转到办公桌外，就听到桌上的外线电话响了。
“你好，敏光律师事务所，这是季纹玉律师专线。”石稚凡回探身子快速地自报家门。
“石稚凡？季纹玉呢？”原来是姚枫林，季纹玉的男朋友。石稚凡下意识地看了眼电话来电显，角度不对，她刚才就没有细看。
“她去律协了，你打她手机吧。”石稚凡说。
“什么事？”姚枫林问。
“有一个沙龙讲座活动。”石稚凡答道。
“呵！讲座！这可真是大事啊！”姚枫林冷笑一声，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石稚凡觉察到了异样，赶紧问：“姚哥，说实话，你们没事吧。”
“她答应今天拿结婚证的……”姚枫林幽幽地说。
拿结婚证？原来真是这事，怪不得季纹玉如此痛苦，这确实是她最不想面对的事情。
“你快想办法联系她，”姚枫林加重了语气，“如果她今天不跟我去领证，那我们就彻底玩完。”
“别啊姚哥，你先消消气，其实拿证也就几分钟的事情，说不定她顺道就去了，今天律协的讲座是严教授主讲的，纹玉不去捧场面子上过不去……”姚枫林与季纹玉是上海外国语大学的校友，严教授是法学院里季纹玉最尊敬的老师，毕业这么多年，季纹玉逢年过节总要去他家里拜访，姚枫林也曾陪着她去过一次。石稚凡随口把严教授搬出来，就是想让姚枫林心里平衡一点。事实上今天律协的讲座到底是谁讲，她根本不知道，而季纹玉也很少参加此类活动。
“啪！”不等石稚凡讲完，姚枫林就挂断了电话。
看来他真的愤怒了，可怜的男人。石稚凡想。她赶紧给季纹玉打电话，却听到自己的电话在外面的格子间响起来。——季纹玉把电话转到她手机上了。
石稚凡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