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岙 第二章  紫色的帆

作者 : 施松岳

大溪和学校之间有道篱笆,学校的水井就在篱笆边上。它特别大,大得像个小池。池水清澈透明,阳光照入井口,五、六米深的井底便一览无余。井水终年满满当当,几百号人吃用,从不见少。井口上方建有木架,木架最高处有个方桌大小的平台,平台中间有方孔,一根带水桶的竹竿穿孔而过,竹竿上端连着用横、竖两根毛竹制成的巨大天平,天平的另一端绑着一块重量相当的条石。每天早晨,做饭的师傅用这简陋的设备把水提上平台,水通过毛竹管流进一个水泥池,供伙房使用。学生用水都要到井边。过膝高的石砌井栏很宽,上面放着许多带柄的毛竹筒,俯身伸手便可舀到水。

周日,学校的早餐与往常一样早。饭后,伊敏和大慧先去井口,舀些井水洗净饭罐,到伙房的买米窗口买好中午吃的米,回到井口淘米放水,然后,把饭罐放在标有634班字样的正方形木质大蒸笼里。伊敏今天买的米特别多,大慧就知道要帮她做些掩护,让她偷偷把一些米添在石泉的饭罐里。这段时间,她们已经这样做了好几次,每次添的米不多,因为觉得不能被石泉察觉,更不能被其他同学看见,所以每次两人弄得像做贼似的。

回宿舍的路上,伊敏咬着同伴的耳朵轻声说:“大慧,我还有事情求你。”

“你的事情特多!还有啥事?神秘兮兮的!”大慧惊讶地问。

“图画课布置的自画像你完成没有?”

“还没!”

“那就陪我走一趟吧!”

“你帮我画?”

“我哪能帮你!画了好几次,实在没法看!石泉答应帮忙,今天去山上,还让我背上琵琶。”

“哦,明白了,难怪你今天穿得特别漂亮!”大慧恍然大悟,上下打量着伊敏,把“你”字说得既长又响。

“别嚷嚷!”伊敏真想掩住大慧的嘴巴。

大慧的声音立即降低八度:“他帮你画,我去干什么?”

“也让他画一张。”

“石泉又没有答应我!”

“他会的。”

“你能代表他?”大慧的食指差点儿按在伊敏的鼻尖上,一句话逼得她断了退路。

“陪我去吧!求你了!就一次,到山上玩玩!”

“自己答应了人家,到时候又要拉我去,我才不做蜡烛呢!”

“去玩半天,又不是干什么!”伊敏脸开始红了。

“既然没有什么,人家会把你吃了?真是!”

“一个人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要他画画,又不是干什么!”大慧学着伊敏的腔调,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人问起来……”

“哦!原来要我做挡箭牌!这好说,没人会管闲事。真有这样的人,我给你顶着,不过午餐前一定得回来!”

“琵琶怎么办?”

“琵琶我帮你拿,陪你走出校门!够意思了吧?”

伊敏点点头。朋友就是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难处,又立即伸出手来帮你。

早晨起床之后,伊敏一直在担心,一个人背着琵琶怎么才能走出这个校门?星期天,人多眼杂,碰到同学、老师,随便问一句,都会逼你钻地洞。现在,大慧答应帮她去宿舍取琵琶,还陪着走一段,使她宽心多了。

四明山的盛夏是诗境的,没有把饥饿的岁月放在心上。铺天盖地的翠竹,面对前面等待它们萧杀的秋天根本不予理睬。溪流旁,成群结队的学生在金色的霞光下似乎对饥饿和秋天也毫不知情。

两人有说有笑、若无其事地走出校门,沿公路向南,转过路边日夜转动着的水碓,踏上横跨大溪的石头长桥。

夏季,经常有雷阵雨,横冲直撞的山洪把溪中近几年淘沙炼铁挖出的坑坑洼洼冲刷得无影无踪。山弯远处便是茂密的毛竹,丝丝晨雾在竹林上空飘荡,犹如一幅刚刚收笔、墨迹未干的水墨画迎面扑来。她们来到屏风山东侧叫落地梅花的地方。其实这里不过是片荒山野地,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山弯处的几方小池,它们互成环形,像朵怒放的腊梅,池中年年都开满荷花。近几年闹饥荒,秋天池水未干,池塘里的藕连根都被挖掘一空。可是次年谷雨前后,荷尖儿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水面,没多久,荷叶照常铺天盖地,入夏,仍能见到一池的荷花。每当清晨,花间彩蝶飞舞、蜜蜂成群,满山弯花香扑鼻。

送到目的地,大慧即刻往回走,没多远就碰上背着图板袋的石泉。她告诉他,伊敏就在前面等他。

几天前,图画老师要求学生画自画像,可以对着镜子画,也可以对着照片画。作业布置下来,全班一片哗然。

只有石泉走到室外,把图板的下沿靠在腰上,面对着画室南面那扇玻璃窗,看着窗上自己的影子很快完成了自画像。画中的石泉,浓眉锐目,鼻梁端正,眼窝微凹,浅浅的唇沟和棱角分明的嘴唇。同学们都围上来看,却都不敢拿自己的形象让石匠涂抹。回到座位上,坐在旁边的伊敏探过头来看了看画稿,然后找了个机会悄悄对他说:“可以帮个忙吗?”

他没有立即接受她的请求,也可以说没有胆量在这样多的眼睛前面代她画像。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地说:“星期天去‘落地梅花’吧。”

“周日早饭后,我去那里等你!”伊敏把话写在图纸上,把画板转向旁边的石泉。她从眼睛的余光里看见石泉点了点头。

进校读书之后,石泉心里面总觉得城里人是高不可攀的一类人,特别是城里的姑娘,她们来到世间命中注定是要吃商品粮、拿工资的,她们也因此往往对来自农村的学生不屑一顾。可是,伊敏这个城里的佼佼者,悄悄走进他的心灵,关注他、关心他、欣赏他的唢呐和诗歌。假如说前几天,和他一起值勤是学校和命运的安排,那么今天提出代她画像是她主动示好,他陶醉了。

石泉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过的。白天他在思考这张画的各种形式,甚至课堂上也弄不清老师在讲什么;夜晚,他竟然朦朦胧胧地梦见和伊敏在一起,他的心已经提前飞到了星期天。

等到大慧的身影在山弯里消失,这儿又成了他们的两人世界。粗犷的山弯与幽静、清雅的氛围让他们觉得别样惬意。

伊敏很少到这样的荒山野地来,更不曾单独与男同学一起来,可是今天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她不顾一切地来了。

她觉得石泉勤勉好学、聪明活泼、多才多艺、有想象力,常常给她带来意外的惊喜和快乐。他困苦的处境更使她内心滋生微妙的感觉,让她经常暗地里关注他、帮助他

自从一起值勤之后,伊敏心里总荡漾着紧张、羞怯、渴望和骚动不安的情愫,石泉更是不敢正眼看她。表面上两人交谈变少了,暗地里却更加关注对方,互相都在不约而同地创造机会,能再次单独相处是他们心期已久的结果。

确定要来“落地梅花”之后,这星期剩余几天里,伊敏的心一直忐忑不安,还暗自做了不少准备工作。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头发?弹奏什么曲子?开始应该讲什么话?甚至连最后怎么谢他她都细细想过。昨天晚饭之后,她一个人跑到学校外面一个僻静处把石泉送给她的照片拿出来,预习了一下两人面对面的情境。

当大慧离开,一个清瘦、高大的身影渐渐向她走近,石泉俊朗的脸庞,清爽的眉宇,具有穿透力的眼神,挺拔的身姿,越来越清晰,她紧张得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暑假越来越近,你还打算去四明湖吗?”伊敏的第一句话好像是那天值勤的延续,她希望把两人的距离推得开一点。

“害怕了吧?”

“你不怕,我怕什么?”

“你不会游泳呀!”

“我只答应去你船上帮忙,又没有说帮你下水去捞!”这时,伊敏才发现自己预先准备的话都用不上,急得脸都红了。

“最近几天,我好几次梦见你在水底呢!真的!”石泉越来越胆大,越来越放肆。

“别胡扯!晚上做的梦醒来早忘了,哪能记得这么清楚?”伊敏转过头去,右手情不自禁地掩住口,却阻挡不住笑声从指缝间喷出来。平时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像朵含苞欲放的花蕾,石泉的*正如夏日的朝阳,突然照在花蕾上,让它带着声音开放了。

“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是没有忘!这样的梦能忘吗?可能今生今世都忘不了!”石泉步步紧逼,说完也跟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整个山弯除了荷香外,石泉能闻到另一种特殊的清馨,醉得他不能自持。也许是因为与伊敏靠得太近,这是她的秀发和肌肤散发出来的芳香。

两人的笑声是一种释放,让气氛和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轻松。

笑声未过,伊敏急于给眼前的处境降温。她说:“得抓紧时间,太阳再升高一点,这儿就会热起来。”

石泉满脸喜色怎么也收不住,听了伊敏的话,便赶紧走到池边找了块大石头,扯把草扫了扫石头表面,对伊敏说:“你就坐在这儿吧!”

伊敏走过去,坐了下来。

伊敏看来,石泉是同学、朋友,更是知己,和他在一起显得那么自然。对石泉的熟悉和亲近好像没有理由可讲。她曾经暗地里询问过自己:这是不是那些冗长的小说中重复过无数次的字眼——爱情?

每每想到这里,她会感到阵阵脸热,而且每次都持否定态度,因为爱情似乎离他们还太遥远。她只觉得两人之间有股无形的磁力,使她经常产生莫名的牵挂。他们在同一个学习小组,每天同桌用餐,近来,看到这位组里最高大、最壮实的男生,饭罐里的粥却最少、最稀,就会让她心酸。全班的女同学都为他捐了饭票,她自己也尽过一点心意,可是,内心总感到不足。她希望能更多地与他接触、交流,要他帮自己画像,其实是向他表达她的诚意。她觉得他的肌体需要食物,他的精神更需要信任和鼓励。

今天,石泉成了一名真正的画家,伊敏是他的模特儿。出生以来,他从来没有获得过这样的善待。

“放松一点,不要太紧张。”石泉终于回过神来,对伊敏说,好像也在对自己说。

“你经常来这儿?”伊敏心里免不了有点紧张和羞涩,毕竟又一次和他单独相处,她希望谈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能排解眼前的尴尬。

“是的。新生报到那天下午,听说有一处叫‘落地梅花’的地方就找来了,后来又来过多次。它的名字很有灵气,吸引人。城里能听见这样的地名吗?”

“没有!大约诗人都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县城街、巷的名称都很直白:江北、江南,解放街、江滨路、桐江桥、笋行弄、学弄,都是干巴巴的,听不到生命的气息。”

“可能大城市要好一点?”

“我到过西安和上海。西安是城,它的街道泾渭分明,路名也是经一路、经二路,纬一路、纬二路,排列得整齐划一,到那里的第一印象不是走进城市而是踏上了棋盘。上海是市,拥挤、嘈杂,让人觉得杂乱无章。生活在上海的人也都是‘门槛精来兮’和‘实惠来兮’的小市民,不太可能再有诗情。他们把泰山、黄山、华山、天目山等名山都拿来压缩高度、抽去灵魂,成了泰山路、黄山路、华山路、天目山路。”

“你这么喜欢山、捍卫山,山民一定会感谢你!”只是石泉不敢说自己感谢她。

伊敏笑笑,没有答话。她用手理了理粘着山间晨雾的头发,前后拉了拉衬衣的下摆,还提了提裤腿儿,让袜子和鞋子露在外面,双脚交叉搁在石头上,两手斜抱胸前的琵琶,头向前微倾,眼睛低垂,十分闲散又十分优雅,修长的身躯成了玉雕。她在展示,展示美。

石泉想,人生就是在不断地展示自己,各人的喜好不同展示的角度也不同。有人展示衣着,有人展示力量,有人展示风采,有人展示权威,有人展示金钱,有人展示心灵,有人展示凶狠,有人展示善良,伊敏所展示的美,有他们双方各自的理解。

四明山的竹林如万顷碧海,漫山遍野、无边无际。春笋已经长成刚劲挺拔的毛竹,周边的小竹子层层叠叠,使竹林更有层次感。

荷花池四周点缀着黄色、紫色、粉红、浅蓝色的小花;灌木丛中充斥着知了和无数虫鸟的鸣叫。在这翠翠的竹荫间,盛夏也满身凉意,有时风轻轻吹来,竹子微微摇曳,有了青烟薄雾的意境。

早晨有些许风,吹动她后颈窝新生的短发,也吹动了池中的荷叶和满山竹林,不时有山雀穿空而过,发出啾啾的鸣叫。

石泉选了一个在他看来比较合适的角度,坐在她对面的石头上,取出图板,把那张早已准备好的铅画纸用图钉固定住四角,左手抓着图板搁在膝上,右手五指指尖横向握着炭铅,在画板上方晃动。一开始他没有立即画,只是反复地、上上下下地观察伊敏,又低头打量这张洁白的铅画纸,心被喜悦塞得不留一丝缝隙。

画家的眼睛具有特殊的穿透力。石泉虽然称不上画家,可是他的眼睛同样犹如相机的变焦镜头,不停地把伊敏摄入底片,有远景、近景,也有特写,然后在他心灵的暗室里把它们成串地还原。在众多影像里,他要挑出最动人的瞬间固定在画面上。

伊敏并不骄傲,但眉宇间透露出一股特别的自信,这是一种男生也很少具备的自信。她两条短辫与肩齐平,略靠耳后,刷子似的在白皙的细颈上来来回回地刷动。她的鼻翼,两勾曲线,微微翼动。今天,她穿着一件短袖衬衫,衬衫上有浅紫色三帆船图案,刚出山头的太阳照着她身后的竹林、荷池,使她的轮廓尤为生动。

石泉想起班里的女同学给她起的外号——鹭鸶,一种长颈、长腿,全身有着白色羽毛,无论是天空飞翔还是落地而行都显得十分美丽而优雅的动物。

面对伊敏,石泉仿佛真的面对着一只鹭鸶,让他再也不敢大声喧哗,唯恐惊飞了一个神圣、敏感的精灵。

此刻的石泉觉得不是在画画,而是又一次受刑、受煎熬,或者干脆就是夏日正午烤着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

石泉脸上发烧,他甚至低下了头,闭上了眼,但美的诱惑是不可抗拒的。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环视四周,除了他们俩,再也没有其他人。十九岁的伊敏,丰盈娇美,散发着女性成熟、青春的逼人气息。双手抱着琵琶的伊敏似乎不再是他的同学,宛若一位古色古香的仕女,带着音乐的古典美,呈现在他面前。

石泉开始有点怕了,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怕什么呢?看着伊敏的衬衫,她白净的脸和脖子,逆光下她粉色半透明的耳廓,她的肩、她的手臂、她丰满的胸部、她的腰、她两条修长的腿,一种美妙的感受不知不觉在心中生起。从哪里下笔?手中的笔要勾勒出一个轮廓都会激动不已,不要说仔细描摹她的五官或者身体的任何部位。

太阳渐渐升高,明亮的侧逆光,肆无忌惮地从背后侵入伊敏的衬衫,*的轮廓在石泉眼前若隐若现,她仿佛成了一个透明体,玲珑剔透,找不见一丝杂质。石泉的心几乎要蹦出胸腔,原以为可以游刃有余地完成伊敏的画像,没想到此时见到伊敏,他的心会跳得无法控制,捏着炭铅的右手颤抖得不听使唤。

怕被伊敏发觉,石泉的眼光不得不又从她身上收回,低头佯装检查图板上的纸,右手把炭铅放在石头上,掌心在衬衫下摆处不动声色地轻擦。他觉得奇怪,用眼观察,掌心怎么会像春天的山石,湿漉漉地冒汗?

伊敏抬起头来,眼睛朝石泉方向斜睨,微笑着问:“画完要多长时间?这样坐下去还不让人僵直!”

石泉经她一问,紧张的心情反而松弛下来。其实,他早就希望像刚才那样随便聊聊,打破这种相对尴尬的沉默。

“不会花很长时间。可以随便一点,不要这样认真。”

“你为什么老不动手?好像有什么心事吧?”

“怎么会呢?画之前你总得让我先完全看透才能下笔。”石泉月兑口说出这句在他自己听起来也非常放肆的话。

“想什么呢?能说出来听听?”伊敏的声音很轻,让石泉的心咯噔作响。

“衬衫上的帆船让我的脑袋开小差了,想起以前和父亲一起撑船的日子。”

“是吗?你还是船老大?真看不出来。”

“你一定非常喜欢船吧?”石泉只得顺着打岔。

“你怎么知道的?”

“衬衫上全是三帆船,不喜欢能穿在身上?”

“你也喜欢船吧?”

“是的,不仅喜欢,我们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会摇船。村里兴吃鱼尾,听说吃了鱼尾会摇船。摇船是小孩子以后的希望,长大了有生活能力。”

“你一定吃过不少鱼尾吧?”

“是的!大人怎么说,孩子就怎么做。”

他们之间的交谈变得轻松起来,石泉的眼睛和手也听使唤了。他急忙拾起放在山石上的炭铅,迅速地勾勒伊敏的轮廓,并且强逼自己的嘴巴别停下来,怕停下来又会被伊敏的美醉得东倒西歪。

“我们村北面有个牟山湖,出湖便是鱼米之乡宁绍平原。平原上有纵横交错的运河,船是那里的主要交通工具。据说,牟山湖和运河都开凿于大禹治水的年代,已经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了。它大小配套,非常合理,简直是一张集灌溉、排涝、交通运输于一体的巨大网络。平时,湖水与运河相通,春汛前,湖口的‘双眼闸’关起来蓄水,一直等到夏、秋大旱的季节,运河的水几乎见底,平原上的水稻急需用水的时候,湖口的闸门才会开启。它能供平原稻田关键季节灌溉用水三、五天!另外,为了解决湖底常年的淤积问题,湖边建起许多砖窑,专门从湖心取泥烧砖,使这项工程能使用四千年而不废。它比秦代李冰建造的四川都江堰水利工程还要早两千多年呢!大禹死后葬在绍兴会稽山的大禹陵,治水的巨大工程一直没有停下来,它需要经常扩充、修正,需要经常挖掘河底的淤泥。前几年冬季,兴修水利,农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参加,我也去河底挖过泥。所以说,不要小看农民,我们都参加过大禹治水呵!”

伊敏扑哧一笑:“瞎编!”

“不!不!不!不是瞎编!不信,你有空可以到大禹陵考察,弄弄清楚这里的运河是不是大禹治水时开始动工的?如果是,我就参加过!”

“不瞎编你就讲下去吧,我听着呢!”其实,伊敏打心眼里就想天天听他的故事。

得到伊敏的认可,石泉就更来劲儿了:“小时候,父亲摇船我拉绑,顺风就撑起破帆。那也可以算是帆船吧,与你的衬衫上的帆船没法比,有点像《老人与海》中老人圣地亚哥的那张帆。船上的桅杆只是一根毛竹。进桥洞前先要把帆落下,把桅杆拔出,背在肩上,过了桥,立即把它竖起来,迅速升上帆。遇到逆风,就只有拉纤了,我很小就会拉纤。”

“拉纤我知道,你说的拉绑是什么意思?”

“帮摇船的人来来回回地拉船橹上的那根橹索。”

“噢!”

“读初中那几年,放暑假,就帮父亲去青山运石头,吃、睡都在船上。晚上,整夜噼哩啪啦地打蚊子。天没亮就起来弄点吃的,吃完早饭就把岸边的石头装上船。父亲常常租只漏船,租金便宜,装满石头就不能停。开船后,父亲摇橹,我向外舀水,顺风就扯起帆。到达车站旁边的码头,父子俩立即把石头抬上月台。干完活才吃中饭,收拾东西,其实那时已经是傍晚了。空船不再漏水,父亲做饭我摇船,船慢悠悠地往青山走,迎着晚霞我们才可以松口气。听说山上的青石是运往上海造大房子的,父亲一定要我读书,以后做城里人,到上海去,看看青石用在哪幢楼上?哪一块是我们爷儿俩从山上抬下来的?”

“有意思!他还让你到上海寻家乡的石头?”

“其实是要我好好读书!”

听到这里,伊敏莞尔一笑,笑得如孩童般纯净、天真,笑得那么诱人。刹时,石泉似乎见到她身上淡紫色的三帆船结队起航,顺着溪流,驶向大海。他知道这是幻觉,也许只因为那帆船图案与她的气质、表情、行为如此融洽。

“当模特也不容易,看样子这样干坐下去我真的受不了,还是给你弹首琵琶曲吧。”

石泉点点头,他的画正需要她演奏琵琶的神态。

伊敏调了一下琴弦。开始,沉默了一阵,全身纹丝不动,仿佛沉浸在瞑想之中,然后,猛一抬头,左手四指在弦上跳动、揉滑,右手五指在这四根弦上弹拨起来。时而是有棱有角的快,时而是饱含情感的慢,让你能从乐曲里见到山、听到水、感受风。琵琶弹拨起来。一脸娇羞的伊敏进入音乐便恢复了她豁达、开朗的本性。乐曲不是伊敏平时最拿手的《龙船》、《大浪淘沙》或者《高山流水》,而是她自己的创作。她手指细长,指甲大小适中,轻轻单拨,五指各有特色;快速轮指,使音色透亮、圆润、饱满,高、低、缓、急搭配得出神入化。此时,她把整颗心、整个魂都投了进去,她的身体成了乐曲的和弦,她的手、她的头、她的全身都似乎很平静,但实际上却在伴着乐曲翩翩起舞。此刻不是伊敏一个人在弹,石泉自己的手指似乎也在弦上,因为这乐曲不是音乐而是他们的共鸣!

这乐曲难道不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吗?伊敏的气息,她内心的炽热和忘情的姿态,都给石泉一种确实的感觉。对于一个贫穷的石匠来说,还有什么可以比得上被一个姑娘满身心拥抱更能忘我的呢?

在这种特殊的交流中,石泉被深深地打动了,琵琶的诉说,娓娓动听又哀婉温柔,声声都发自伊敏的心灵。她脸上随着乐曲忽喜忽悲的样子,都那么让人感动!慢板的乐段,伊敏抬起头来,望一眼石泉,当石泉抬起头来,望向她的的瞬间,她又马上转过脸去。

夏日的光线透过竹叶间的缝隙落在地上,碎成无数不规则的光斑,跳跃着幻化它们的千百个形状和位置。

在一同奇妙的幻化中,石泉虽仍坐在原地画着,可总觉得自己在迅速地向伊敏靠近,似乎近到能触及她柔润的肌肤。

他的炭铅,追赶着伊敏的心曲,追赶着这不断流逝的时间和生命。

他尽力把眼睛眯起来,使自己不致于陷落在那些诱人的细节里,可是无济于事,无论是整体还是局部,他都没有办法把眼前的伊敏看作抽象的线条。尤其是伊敏颤巍巍的胸部,他怎么也下不了手把它们落到画纸上……

女性会有这样的美,这样的美是抗拒岁月的。

画像终于完成了,他轻轻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画从图板上取下。

伊敏急忙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画。

她端详着画中的两个伊敏,一个伊敏在忘情地演奏琵琶,另一个伊敏伸出右手去抓她的耳朵!

她歪着头,牙齿咬着嘴唇,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应该是一张油画,可是今天只能画成素描。真对不起!”石泉向伊敏致歉。

“真好!你把我画成了双胞胎姐妹,我妈见了,一定会喜欢得要命!你说能把它画成油画?真的吗?以后有机会一定帮我画,要什么颜料和材料,你开个单子,我自己去准备。”她抬头看着石泉,切切实实地向他点了点头。

“一言为定!”石泉把图板和画笔收拾起来,放入绿色的图板袋,把袋口的两根带子照旧系好。

“怎么谢你呢?”她环视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娇嗔地说:“为你唱支歌吧!”

“好啊!你唱歌,我伴奏。”

石泉把图板袋挂在身边的小树上,顺手摘了一片竹叶,双手抱拳,把竹叶夹在两只拇指中间,手向右斜,头往左偏,吸足了竹林中清新的空气,开始吹奏。旋律在林中荡漾,伊敏的歌声也跟着掺和进来。鸟雀和知了的鸣叫突然消失,刚才还在阳光下飞舞,体轻如烟、五颜六色的昆虫纷纷降落在灌木丛中,微风停下了脚步,荷叶不再翻卷,整个山弯静听着这深情的歌:

你含苞欲放的花,

一旦盛开更美丽;

你含苞欲放的花,

盛开更美丽……

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蹦出来,在饥饿的岁月里,让这荒山野地添了几分神奇。石泉穷困的心被抚慰着、温暖着,仿佛伊敏在他灵魂深处私语,带给他仙界从未有过的消息。

歌声刚落,她的脸倏地红了。如果说,歌声是伊敏给他的回报,还不如说是石泉对她美丽的赞誉,从她两颦再次染上的红晕看得出,她的心里也非常清楚。

人生旅程走到这样一个时刻,也许终于开始了自我的神秘起航,一切感情冲动无拘无束地破土而出,即使是微弱振动的竹叶也能唤起心灵的共鸣。他们的世界里见不到人间烟火,竹林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成了两人的伊甸园。两人多么希望在这里多待一阵,可是太阳毫不留情地直上中天。各人都很清楚:饭桌上缺了他们二位,全校将会产生怎样的新闻效应。因为在那饥饿的年代,这是不可能发生和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伊敏抬头看了看天,她在估计准确的时间。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石泉边说边把图板背起。

“好吧,一起走。谢谢你帮我画像!”伊敏卷起画稿,把琵琶装入布袋,也背在肩上,向石泉点点头。

“应当感谢你!”石泉说得很轻,但决不是客气话,他是从内心里感谢伊敏对他的情感。

两人都非常珍惜这次相处,他们没有立即回学校,而是不约而同地并肩绕着荷花池漫步,路窄处,石泉让伊敏走在前面。没有更多的语言,也不需要更多的语言。

过了石桥,石泉让伊敏先走,两人渐渐拉开了距离。伊敏只留给石泉一个背影,可是,无论是侧面还是背面,无论离他有多远,石泉从她微细的动作中能认出她就是伊敏!

快拐弯时,伊敏回头向石泉挥了挥手,然后像只小鸟一样,从石泉的视野里突然消失。

此刻,面对着留给他的旷野,石泉真想大声地喊,可是他能喊什么呢?

未必嘴上喊爱就会有爱,没有说爱就是不爱;互相之间的牵挂和吸引,看不见,模不着,就是存在。

石泉走进校门的时候,午饭的钟声正巧敲响,几百名学生同时叫嚷着涌向饭厅。他走进空无一人的宿舍,把图板挂在床铺内侧,转身出来,尾随这股洪流到了饭厅。蒸笼里只有最后一只瓦罐了,伸手去取,突然觉得有点异样。早晨买的米不多,蒸出来的明明应该是稀饭,怎么成了干饭?再仔细看一眼,没错,的确是自己用了一年的瓦罐。抬起头,发现伊敏正注视着他,向他眨了眨眼,他完全明白了。

这是他进师范以来第一顿难以下咽的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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