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画教室是学校最南面的一排平房,面积大约是音乐教室的六倍。实际上它是图画教师的画室,四周墙上挂着他的大幅油画,多数是四明山区的风景、人物和建筑,粗犷而纯朴。走到近处,仔细观看,能发现它们都不是平面的,而是油画颜料的堆积,画就隐藏在这些杂乱无章的立体内。每幅作品下方陈列着与该画有关的速写、素描、特写,让人直观地见到作品诞生的全过程。
图画教师姓盛(cheng),他的姓有点儿特别,人更特别,三十出头,个子不高,精瘦,戴一付厚镜片的眼镜,头发涂抹着凡士林、还故意在头顶扭成一个螺旋。全校学生的美术课都由他教,一星期大家都只有一节课,学生都认识他,而他只认识画。就是有了空闲,他也跑到野外写生,只有雨天,才把自己关在画室里。
几十条带扶手的木椅靠墙排成一圈,教室中央放着一张方桌,有乒乓桌那么大,罩着白色桌布,用来摆放模型。这是最自由的课堂,学生可以根据光线、角度、位置随便找把椅子坐。老师进教室时学生也不需要起立。盛老师很少讲课,一般都是让学生画,石膏模型或静物。
今天,大家觉得有些异样,方桌上什么都没有,一会儿老师拿着学生的作业进来了。他走到教室中央,把作业放在桌子上说:“今天是学生作品评说,先让大家看看这幅画是谁画的?”然后,双手托着最上面的那幅画在大家面前转了一圈。几十双眼睛见到画稿,便不约而同地转向石泉和伊敏。
这幅画是谁画的?听到这句话,石泉和伊敏两人吓得半死。
其实,自从交了画稿,两人好像都有了预感,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竖起膝上的图板遮着自己的脸。在校学生不准恋爱,此时说不清楚是恐惧还是幸福笼罩着他们,而心里面又觉得很冤。难道男女同学就不能有任何交往?莫非今天老师把这张画看成了他们恋爱的把柄?至少,伊敏的自画像不是她自己画的!
盛老师把画稿用图钉钉在黑板上,然后回到方桌边,用食指挺了挺鼻梁上的厚镜片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不知同学们见到这幅画有什么感受?我见到这幅画,就想起黄土高原上的广胜寺。那年我还在美术学院读书,寒假里几个同学一起去了山西洪桐县,就是古装戏《苏三起解》里的那个洪桐县。广胜寺就在县城北边十七公里的地方,寺前有一泉水,叫霍泉。那是黄土高原上喷发了几千年的泉水,也是我见到过的最大泉水。泉眼四周用石栏砌了个长方形大池,聚成一池碧水。那真是一池清可见底、光能鉴人的好水!池南喷着三柱几围粗的水柱,白如雪堆、柔如玉雕,十分壮观。”
故事听到这里,全班学生一头雾水,石泉和伊敏更是不知所措,慢慢地从图板后探出头来,急切的目光打量着盛老师,希望从他的脸上探得凶吉。
不知道是因为盛老师深度近视,还是根本就没去注意学生们的情绪变化,他自己一味兴致勃勃地讲下去:“霍泉的水量极大,水质清澈、透明,灌溉着两县十几万亩粮田。水池的出口处有座十孔小桥,据说是为洪洞、赵城两县分水的交界处,是历史上解决两县争水纠纷的遗迹。泉水水底藏着一个千万年不变的春天。冬天,刺骨的冷风吹不进去,夏天,烈日改变不了流水的温度。水底长满了长长的水草,绿成翡翠,顺着水流自由自在的飘荡,与泉水四周见不到绿色的黄土高原形成非常强烈的对比。这里的泉水只顾自己喷,这里的水草只顾自己长,不管世界春、夏、秋、冬,刮风、下雨,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说到这里,盛老师指着那幅画才回到正题上来:“请看这幅素描,我第一眼见到它就是这种感觉。与大多数同学们的画不同,它形象地刻画了年轻人性格的两个方面:一个人(他把她说成中性,不敢说姑娘)手抱琵琶被音乐陶醉;另一个人童心未泯,调皮、风趣。从形式上看是两个,从情节上看又融为一体,可以说是思想和技巧巧妙结合的典范。”
平时寡言少语的图画教师竟然打开了话盒子,一发不可收。他从粉笔盒子里拿出一支粉笔,边说边写:“鲁迅有篇文章叫《拟播布美术意见书》讲得非常清楚,他认为美术包括五个内容:雕塑、绘画、文章、建筑、音乐。即今人所说的‘艺术’。将其要素归结为三:一是天物,二曰理想,三为美化。用这三把尺子衡量中国遗产,就许多不在合格之列。他写道:刻玉之状为叶,髹漆之色乱金,似矣,而不得谓之美术。象齿方寸,文字千万;核桃一丸,台榭数重,精矣,而不得谓之美术。几案可以弛张,什器轻于携取,便于用矣,而不得谓之美术。太古之遗物,绝域之奇器,罕矣,而非必为美术。重碧大赤,陆离斑驳,以其戟刺,夺人目睛,艳矣,而非必为美术,此尤不可不辨者也。”
写完后他转过身来接着讲:“鲁迅先生说它们都不是艺术,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呢?说得概括一点,两句话:科学家追求智慧,艺术家追求情感。具体地说就是:艺术,不是看你一笔一划,一词一句是不是符合标准。艺术,乃人的天性与神思的互动,得之于天地之气,又出自于神灵之谷。这些人的痛苦应当比别人深十万倍,他们的幸福也应当比别人多十万倍。唐诗人李贺,是个短命诗人,只活了二十七岁。他活着的时候,母亲就看出他活不长。她说:‘这孩子非得把心呕出来才罢啊!’泯没天真者,不可以作画;外慕纷集者,不可以作画;与世迎合者,不可以作画;志气堕落者,不可以作画。所谓人品不高,用墨无法,就是这个道理!”
此时,全班学生被老师的讲解抓住了心,已经不去关注石泉和伊敏,只是静静地听他讲下去:“什么年代都有人想当艺术家、小说家、诗人,而且为数极多,他们想画就画,想写就写。有些人的灵魂比鞋底还要脏、还要黑,他们的心不是长在胸膛里而是挂在腰上,像个巨大的钱包,而且离开娘胎之后就被金钱、势利包裹着,可是他们竟敢大摇大摆地走进这座属于圣洁、属于热血、与金钱无缘的圣殿!”
“有诗说得好:不能没有鸟儿的翅膀,不能没有勇敢的飞翔,不能没有天空的召唤,不然,生活多么荒凉!想象力和个性是艺术家不可缺的素质,我们需要长有翅膀的乌托邦,乌托邦其实就是超常的想象力,一张没有乌托邦的世界地图是丝毫不值得一顾的。生活中的彩,有些人把它抓住了,透过想象力变成了艺术;有些人让它随风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艺术表现的是人类的幻想,而幻想就是对现实的一种反抗。”
石泉和伊敏仍旧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把画板平放到膝盖上。许多时候,话说到后面往往跟着“但是”,不过,这次盛老师的“但是”始终没有出现。
“动物也有美丽的躯体,甚至超过人体,可是人的灵魂和思想却是动物永远没有的。人物画就要画人的灵魂、画人物的思想。是美还是丑,不是评判的标准,或许美丽,或许丑陋,或许老迈,或许贫穷,或许在某方面不愉快,画家所画的人物是通过经验和不幸展现出灵魂的人。”
他连喘气的机会也不留给自己:“所有真正的艺术家都一样,都要带着一颗饥饿的心去生活、去感受、去创作。这幅自画像有感情、有幽默、有独创,抓住了生活中的彩,应该得满分。不过,速写和素描是画家的笔记,如果这是一张油画,一定会弥足珍贵。希望画这幅画的同学将来有时间和条件的时候,把它画成油画。”
画室里,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大家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图板放在旁边,长时间地鼓掌。
盛老师举起双手,用两手的食指指着窗外,向大家示意,让大家坐下来,不能再鼓掌了。上课期间怎么能容得下如此大声的掌声、喧哗!
石泉、伊敏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不过这次盛老师的评语让本来朦胧的信息揭开了面纱,不但班内轰动,整个学校也为之轰动了,成为爱的公开。
学校虽然规定学生不准谈恋爱,但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互相之间的暗恋谁又能控制,谁能把它看成十恶不赦的罪孽?年轻教师里,也有好几对自己正热恋着呢!按说他们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学生的闲事儿!于是学校的恋爱有了两种外表,一种是明的、大胆的,一种是暗暗的、小心潜伏的,就像既有鸟儿在天上无碍地飞,又有鱼儿在水里潜伏着游。
从此以后,女生宿舍中的琵琶和男生宿舍中的唢呐都哑了,因为音乐等于让同学们倾听他们之间的情感交流。石泉和伊敏像犯了罪似的,互相之间不能对视,也不敢对视,好像总有眼睛到处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