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
真的要离开山洞,自己也沉不住气了,有点儿要疯了。天空灰暗,朝阳没有一点儿生气,仿佛和我一样沉浸在复杂的悲情之中。
起床之后就忙我的《洞房告别仪式》。前几天一直没有时间和精力,今天终于有足够的时间和充沛的精力表达我对山的忏悔;对山洞的感激之情!
我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用带子绑成军人背包的模样。把席子卷紧,横放在被子上面,试着背上肩,真有点儿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式。从表面上看,任何人再也不可能把我当作盲流对待。告别前,我要让山洞再看我一眼,它是不是放心它的新郎告别“洞房”,回归人间?
昨天向那位大哥要了几支香和一对蜡烛,点上了,把蜡烛分别立在“婚床”两头。不知是山上风大还是它们也燃起真情,烛火拼命摇曳,我只得在蜡烛周围立起几块石头挡风。香就插在床前的细砂地里,还虔诚地让那根木棒平躺在石床上。
我在石床前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两手合十,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仿佛自己的语言正从内心往外流淌:我从来没有拜过菩萨,也没有信过上帝,今天拜的是这个石洞和这方石床。我在这里度过几个夜晚,你们给了我安身的地方,没有你们,这几天我不知道会流落何方?可能被抓回去重做劳工,可能已经倒在路上!我意识到,任何人的生命都可能随时中断,每活一段,都得靠他人的恩惠连接起来。他人的恩惠无论大或小、重或轻都是非常重要的连接剂。尤其是近几个月里,我的生命裂成无数碎片,有些只有一天,有些只有一夜,有些仅仅一瞬。我要感谢那阵风、那根绳、那条河、那些地瓜、那一块钱,还有稻草、溪水、藤梨、肥皂果,甚至包括那个翻着筋斗滚下山崖去的警卫和那位素不相识已经去世的大爷,是他们把我生命的碎片粘成了整体,让我今天还能活着像个人似的再往前走。
可惜,身边没带那支唢呐,如果带着,一定会吹响那首我熟悉的曲子《蝶恋花》。它既含着悲伤又含着欢乐的曲调和我目前的心情是合拍的。
你一定记得离校前夕的告别音乐会吧,也是唢呐《蝶恋花》作它的开幕曲和闭幕曲。没有人召集,也没有灯光,就在离开姚师前夕,634班民乐队自觉聚在操场的篮球架下,奏响了我今生今世唯一参与的露天告别音乐会。
那天晚上,大部分队员席地而坐,有的坐在篮球架上,有的一直站着。
琵琶独奏《暑天》、《高山流水》、《十面埋伏》、《霸王卸甲》;二胡独奏《二泉映月》、《良宵》、《病中吟》;笛子独奏《三五七》……那次音乐会没有主题,有的乐曲反反复复地演奏。周围渐渐地站满了学生,越聚越多,久久不肯离去。
我那时站在操场上想,音乐不是被演奏,而是它本身在诉说,诉说我们那几年的生活、友谊和爱情。
那个夜晚,音乐便是我们的声音,我们的回忆,我们的舞蹈,我们的感情。熄灯的钟声早已响过,平时,校园里早就寂静无声,而那天,我们无法无天地一直闹到天明!
可惜,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我们还在一起哪该多好!
我低着头、闭着眼,一直胡思乱想,想得不着边际。
当我睁开眼睛,站立起来的时候,发现香已经烧完。蜡烛也熄灭了,它们不是烧完的,也不是被风吹熄的,而是全身心地流成了烛泪,双双各流了一大滩。
我背起行囊走下山,一路上,不时地回过头去,直到转过山弯,大山挡住视线为止。
伊敏,如果我有移山的魔力,真的不造房子、不去煤矿了,我要把这个山洞和这张石床甚至这座山头移往心石岙,今生今世就住在这个山洞里,睡在石床上。你如果愿意,我就把你迎进这个山洞,它一定会成为我们两人的天堂。
石泉
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