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泉:
学校放暑假,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去寻找你!
已经丢失了你的我,独自守着思念还不如迈开双腿去漂泊,说不定命运能让两个浮萍再次碰到一起。
我经常做这样的梦:在列车上、在街头巷尾远远地望见你,有时候正面,有时候背面。当我追过去的时候,你却被人群挤散了,怎么找也找不着。
梦给了我一个暗示:我们的相聚在路上,不可能在家里。
母亲不放心我独自出远门,设法换了几十斤全国粮票,还去单位谎开了一张介绍信,决定陪我去“旅游”。
我们去了江西省的许多煤矿,经常在矿山井口转悠。上下班的矿工都是男性,没有女性。后来发现在矿灯充电室工作的是两个姑娘,我们便进去询问。
刚开始,我们不敢直说找你,只说自己是来煤矿旅游的。她们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们,不相信有人会到矿山来‘旅游’。
后来,我们只得承认在寻找一个矿工,并说出了你的名字,还说了顺法的名字,她们才热心起来,其中一个姑娘把我们带到井口。那时矿工们正聚在井口刚要下井,听说有人来找矿工,大伙都非常热情。从他们的神态上,看得出已经猜准了我们母女的真实动机。
没有找到你,却在那里住了好多天,认识了不少矿工还有矿工的家人,亲眼见到了煤矿工人的生活。矿工从矿井里出来的时候,满头、满身沾满粉煤,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黑得像个鬼怪。老矿工大多都是单身汉,发工资的当天就买酒喝,一直喝到衣袋里只剩下食堂里的饭菜票才算完。别人怎么看他们,他们已经不管不问,只把自己看成是挖煤的机器,过得了今天,说不定就过不了明天。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矿上许多悲惨的故事我们都无法接受。你的下落、你的安全我们就更加担心了。
但事与愿违,我们跑了许多矿山,还去过几处铜矿,住在矿山招待所,去矿山工会查询。也有热心人帮我们打电话到其他矿山询问,却丝毫没有你的消息。
江西的山太高了。假如把四明山说成是山的话,江西的山就不再是山,是无数架天梯,天梯的另一头都搭靠在云层上。
抬头远望,重峰叠嶂,云是灰的、山也是灰的,云在山上、山在云中,山和天浑然一色,似乎混淆了人间和天堂的界限。看样子,要找到你,不但要走遍大地、寻遍人间,还可能要登上天梯,搜遍天堂所有的前庭、后院!
我们在江西省整整转缠了一个多月,眼看假期快要结束了,正打算回家。有一天,有三个人到招待所找我们,听口音就知道是余姚人,为首的那个就是顺法。异地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真是一点儿不假,我们都很激动。
顺法一见面就说,你离家以后不知去了哪,几个月了,人没到,信也没有。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请我们去看看他们的矿井。从招待所到井口没有班车,他就叫了三个余姚老乡,推了辆三轮车来接我们。
到了矿井,我和妈想下井看看,矿工们非常好客,居然没有一点周折,就同意了。他们还为我们找来了新工作衣、新矿帽、新矿灯。穿着肥大的工作衣,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我心里虽然还有担忧和失望的阴霾,但也感到了一丝兴奋。
坐着人车与矿工们一起沿小轨道滑入斜井井口,然后慢慢加速,黑暗、潮湿、清凉扑面而来。回头看,井口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当它变成一个没有热气的白点时,人车减慢了速度,顺法告诉我们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深入地球内心,即便如此,仍没有感受到它的温情,更寻不见它心灵的火花,迎接我们的是巷道边两列合抱粗细的松原木,它们支撑起头顶上的粗大横梁。
脚下有两道小钢轨,一条是空的,一条上停满了空矿车。矿工们跳下人车便推起矿车向巷道深处赶去,不一会,远处便传过来电机轰鸣声和震耳的排炮声。眼前的一切,这种属于矿场的粗犷,让我们感到既恐惧又惊叹。石泉,将来你会在这里吗?
顺法没让我们在井下久留,陪我们乘人车回到井口,马上又送我们回了招待所。
我们把地址留给了顺法。他答应若有你的消息无论如何会写信告诉我们。
第二天,母亲和我不得不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出门时头脑中的薄雾一时浓成了黑夜。我的情绪跌到了深深的谷底。身体回家了,心像一只疲于飞翔的孤鸿,在玄虚的天海中,找不到归宿!
其实母亲并不像我一样疯癫,她早就觉得不太可能找到你,只是想陪着我出去走走,真的希望这是一次旅游,让我散散心、吸吸新鲜空气。
她一直安慰我,你有你的难处。她说,你有顽强的生命力,不会轻言放弃,我只需要耐心等待,你一定会来找我的。石泉,这是真的吗?
回到家已经是8月29,离新学期开学只有两天了。
敏
1964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