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伊敏:
一九六六年四月十八日是我永生不忘的日子。它不需要专门去记,因为这是一个用整个身心经历过的日子。谁像我一样经历过都不可能忘。
那天傍晚,门虚掩着,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床上看书,突然,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硬挤进来半张脸。我抬起头问:“您找谁?”那脸没答话,只一闪就缩了回去。我心里就犯嘀咕:这人有点鬼头鬼脑,钻到别人的房间探看,问他,又不吭声。
仔细回想,这脸似乎有点熟悉。不就是工友告诉我的那个抄录我们黑板报的仁兄吗?听说,他是历年来专门动脑筋整人的一条狗腿。工友们要我当心点,可我一直都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觉察到麻烦已经找上门来了。果不其然,约莫过去半分钟,宿舍的门砰地一声打开,两个壮汉立在门边,另外两个壮汉进来守住窗口,如临大敌,命令我:“带上你的铺盖,收拾一下东西,跟我们走。”
一辆吉普车就等在宿舍楼下,我被带上车子,一路上都不曾寻见那条狗腿的影子。
到达保卫处,在那里有人向我读了逮捕证,逮捕的理由是我犯了反革命罪。
我没有作任何辩解,在逮捕证上签了字,按了手印,随即被铐上手铐。
吉普车穿过矿区,车外有几个熟人的脸一闪而过。出了矿区,经过一片旷野,再也见不到人影,天色渐渐暗下来。
今生今世第一次坐上吉普车还有两名武装人员陪着。
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疆土,容不下一个写几句俏皮话的工人,非得把他关进监狱里。
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工人,一个井下挖煤的矿工,一个自问没有罪恶的人,怎么会变成罪犯?生活艰辛,我似乎不得埋怨,忍受孤独和艰难,用双手养活自己。可是,即使是这样的生活也不让好好的过下去,非要把我再打入更悲惨的境地。
国家是在保护它的人民,还是在残害它的人民?
这就是社会,这就是人的社会?
可惜我的嗓音太小,如果声如雷霆,此刻,我真想在整个中国的上空中打一个响雷:你疯了吗?!
上次在金华被扣为盲流,只是某些人在部分地区胡作非为,天高皇帝远,国家管不了那么细,还情有可原。这次对我的逮捕是国家行为,是国家对一个工人发的逮捕令。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人民的共和国,有什么理由认定一个普通矿工说了几句俏皮话就不是人民了,写了几句俏皮诗就是罪犯了?
再往深层次探求,我为国家可惜。把本来可以挖煤的人养起来,提供吃、提供结实的牢房关押,强逼他停止干活,还得派专人看管、专人审查、专人宣判,当作一件重大事件来做,合算吗?难道空头机关里的人实在闲得慌,想找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放大,吓唬吓唬老百姓?他们有没有关心过案件的诉讼成本?
我到底惹谁啦?心里窝着火,不知对谁说!
其实,前段时间已经有点苗头,听说有人在整我的材料。我心里寻思,让他们整吧!他们闲着没事干,又不愿意像我们那样下井去挖煤,总想硬挤出点是是非非来忙碌一番,我有什么办法呢?
风声紧起来,旁观者清,早几天就有人暗地里劝我逃出去避避风头。他们是关心我,可是我放弃了。我已经逃过一次了,流浪在外,户口、粮票、钱,身上一无所有,哪一个角落是我的藏身之处?我自认为是一个清白的人,为什么总是要凄惨的“畏罪潜逃”,不得安宁?
如果逃出去投靠亲友,还会连累别人。要死,要活还是自己面对的好。我要看看到底能把我怎么整?
吉普车开到看守所门口停下来,漆黑的木质大门关着。大门上有扇小门,小门开着,他们把我领进小门,打开我的手铐,把我转交给看守所的两个狱警。不一会,我听见门外吉普车启动和离开的声音。
到所长的屋子,一个五十多的老头坐在里面,等我一进门就摇着身子低下头去,伏在桌子上。
“姓名?”他问。
“石泉。”我答,低着头,不敢东张西望。
“年龄?”
“二十四。”
“你现在是四号,监狱里不能使用名字。抬起头来,仔细看墙上的监规,不能违反!听清楚没有?”
听到我成了号码,心里着实一惊。这一次,的确有点严重,自由丢了不算,连自己的姓名也丢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号码!
“听清楚了。”我机械地回答,不同的是我心里抖颤地厉害,而他的心坚硬的没有任何想法。我赶紧抬起头仔细看着监规,熟记于心。刚进牢,生怕犯新罪。老罪的刑期才刚刚开始,再犯新罪,再加刑,难道想把牢底坐穿?
他又命令我:“解下皮带、鞋带,还有裤带子。所有的绳子、金属物品、钱、笔、纸、书都不能带进牢去。把这些东西登记在表格上。”
毫无疑问,别无选择,我只得按他的命令做。
以前是有心难寄、有信难寄,从今以后,给你的信肯定是不可能写在纸上了。
不过,我还是不死心,还是想把自己的一切给你写下来。
没有笔和纸,没关系,我记忆力强,可以把它们存在心里。脑海里展开一张虚无的信笺,用虚无的笔迅速地写下第一封信。
伊敏,今天我已经走到这一步,而你呢,你现在好吗?经历的波折越多,我越担心你遇到一样的困难,我知道你现在的生活应该依旧平静,可是我因为自己的遭遇就不免胡思乱想,伊敏,如果你遇到一点点委屈,我多么想突然出现在你身边帮助你。今天入了大狱,就变得容易灰心丧气,总觉得真正的生活已经太渺茫,这个灵魂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如果可以让它重新回到你的身边该多好,仅仅是待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平静的生活,在你困难时帮助你,将是使它复活的唯一希望。如果有这个机会,在狱中的这个身体变成行尸走肉又如何。
心中的第一封信。信写得很快,等到这个所长处理完,我的信也写完了,平展展地存在我的记忆里。
石泉
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