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岙 (2)脚镣

作者 : 施松岳

伊敏:

那个所长带着一大串钥匙在前,我抱着衣、被走在中间,背后跟着两个背枪的狱警,沿着监狱的回廊向前走。

这是一座四合院结构的建筑,很像小说里读到过的那种老式监狱。天井很大,两边和对面的厢房都是一个挨着一个的牢房,牢门上方的墙上按序标着号码。所有牢门紧闭,整个监狱寂静无声。回廊上来回走着一个背步枪的人。

18号牢,所长打开挂着的大锁,向外拉开厚实的木门,让我进去,然后‘砰’一声把牢门重重关上。传来锁锁的声响。

此刻,真正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与原来生活过的世界完全隔绝了。我走进那个大世界衍生出的一个小世界,就像一条进化后的人的尾巴,一个错误的世界。

漆黑、坚硬的牢门,四米多高的屋顶,又小又高的窗户,窗上装着圆钢的窗栅。一个新鲜、阴暗、提防、枯萎的世界把我吞食。对于眼前的世界,我像一个婴儿,一切都显得陌生。

屋里坐着的七、八个雪白的光头,四面八方向我涌过来,汽球似的在我上方围成一圈。

“你是钳工?扒工?”

“打洞的?”

“杀鸡的?”

“……”

这些问题有些陌生。

牢房中间是条通道,直通牢底。两边各有半米来高的木质牢板,有点像北方人家的对面炕。犯人们都赤脚站在牢板上,比我高出许多。

有个看起来还没二十的年轻人拿过我的衣、被放在靠里的铺位上。

“说我是反革命!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变成反革命了?”我这样回答他们。

人们怏怏地退到墙边各自的被卷上坐下。

只有那个年轻人突然睁大眼睛重新看我,“拘留还是逮捕?”

“好像是逮捕,我签的是逮捕证。有区别吗?”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那就糟糕了!拘留还有希望出去,逮捕就得判刑。”

“你怎么知道的?”我轻声地问他。

“我也是现行反革命罪,已经坐了整整三年。”他轻声对着我一个人说。

“你怎么会是反革命,三年前你几岁?”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六岁。初中二年级。”

眼前这个坐过三年牢的人看起来稚女敕、瘦小,三年前的他甚至也不过是个小弟弟,是个孩子。

我不说话,他接着说下去:“天下没冤枉,牢中无犯人。我实在太冤枉了。那天下午,公安局的人来了一大批,全校上上下下地查。大多数学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们发现我书桌上那支铅笔的头上有石灰的痕迹便把我带上汽车拉到这里来了。我没有进过城,车子拐弯抹角地开了很长时间,弄得我晕头转向,不知他们把我带到了哪里,心里十分害怕。”

“铅笔头上有石灰就是反革命?”我觉得奇怪。

他就对我讲了自己的遭遇:“刚到看守所,连夜审问我,要我老实回答他们的问题,说只要实事求是地回答他们的审问就可以回去。我说好的。心里就不那么紧张了。

他们拿出那支铅笔要我辨认:‘这支铅笔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

‘铅笔上为什么有石灰?’

‘不知道。’

‘有没有在墙上写过字?’

‘没有。’

‘没有写过,你的铅笔头上怎么会有石灰呢?’

‘我真的不知道。’

‘石灰自己会跑上去?’

‘不会。’

‘别人有没有借你的铅笔?’

‘没有。’

‘小小年纪还不老实。’

……

审问了很长时间,没有结果,他们便把我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当时,我年龄小,非常害怕,想家。牢里空荡荡的,牢门在我身后关闭,只剩下我一个人时,就大哭起来,狠狠敲打牢门,求他们放我出去。

求他们没有声音,我就骂!骂他们是骗子!骂他们说过话不算数,像放屁!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不放我回去?答应说实话就放我回去的啊!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不放我?

凡是想得到的话我都骂!哭闹了整整一夜,嗓子也喊哑了,没有人来理我。大便、小便急了也不知道拉在哪里,实在熬不住,就随便拉在屋角。

第二天早上,我被钉上了脚镣,从此就没有人再来理我。这一钉,整整三年。

戴着脚镣,裤子怎么穿、怎么月兑?特别是冬天,真是比死还难受。我把衣服撕成条布,扎在脚镣圈里。我脚骨细,可以扎得厚厚的,免得刮伤皮肤。每条裤子的裤脚都撕开,成了裙子,穿上以后再用布条绑腿,晚上就不月兑裤子。

家里父母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也不知道我戴着脚镣,要是知道了,不寻死,伤心也得伤心死!

前几天不知是哪位菩萨显灵,为我打开了镣铐。拖了三年,习惯了,没有了走起路来反而觉得头重脚轻呢!”

他撸起裤腿让我看他脚踝上磨出的两圈厚茧。我震动了!看着这个瘦弱、矮小的弟兄,我的苦难突然变得无足轻重。

“牢里可以随便钉脚镣?”我问。

“犯人不服、大吵大闹,不守监规,危害别人或者判处死刑的犯人都可以钉。严重的还可以钉一字镣。”

“什么叫一字镣?”

“中间不是铁链,是根固定的钢筋!”

我哑然!原来,我以为监狱是改造人的地方,是把罪犯改造成新人的地方,可是亲耳听到的却是什么?

“每个新来的犯人,我都预先劝他们,进了牢不要大吵大闹,有冤枉慢慢说。”

我从内心感谢他,他急急忙忙把用自己苦难换来的经验告诉我这样的人,让我们认识了这个新世界,不用重走他的老路。

我反而忘了自己的处境,同情他的遭遇,问他:“到底为什么把你抓进来?”

他说:“过了很长时间,才从审问的人那里听出,学校墙上出现过一条反动标语,是用铅笔写的。他们认为我的铅笔上有石灰就是我写的。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连自己铅笔上为什么会有石灰都不知道。后来我反反复复地回忆,觉得可能是有同学在和我开玩笑吧!”

“有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们?”

“我不敢说,怕这群疯子会把我所有的朋友和同学都抓进来!”

我心头一颤,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怎么可能是罪犯?陌生、黑暗的牢狱里,关着这样一个人,让我既愤怒又觉得悲伤,在这个人面前有多少人能称得上无罪,我也无权再觉得冤屈。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人被关在牢狱里,没有这样善心的人,不会不敢说出来,不会这么怕别人也无辜的惹上灾难,所以不这么善良的人就不会进这罪恶的地方。然而更重要的是在这孤独、惶恐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个善良的人,心里是多么温暖。

“那你呢?”他见我这么伤感,关心着我。

“我是写过了,写在黑板报上,不过不是反动标语。”

“不写反动标语也会成为反革命?”

“反革命的标准我不清楚。比比你,我真的不冤枉,无论写什么,至少我是写过了,提出过疑虑,提出过想法。写的不是反动标语,写的是自己的想法。”

“是想法罪?有想法就有罪?”他一边问一边帮我把毛巾‘挂’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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