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
就寝的电铃响过,有一个人走到走道顶头,拉开一块木板,露出一处斜漕,这是牢房的厕所。
大家轮流在那里撒尿,然后一个个地躺下去。不一会,牢内静得出奇,犯人们一沾床就开始昏睡,好像那些无忧无虑的人,但他们嘴角上永远没有那种满足的气息。奇怪的是这么多人,连一点鼾声都没有,后来我才想到也许是饥饿的肌体为了减少消耗连打鼾的本能也彻底取消了。
牢顶有盏混黄的电灯整夜不熄。此时此刻,在这个死亡的世界中,我的双眼睁得滚圆,上眼帘怎么拉也拉不下来。四周墙壁异样的厚,每堵墙都向中间逼,如同仇恨、威胁的眼光向我逼近。漆黑的牢门显得那样神圣和无情,一股尿骚气近在身边,两排光头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已经是第二次失去自由。上一次在金华,刚扣押起来就想着逃跑,可是这一次,却丝毫不去想‘逃跑’二字。
这一次更加严厉,逃跑的希望几乎没有。何况把我关起来是国家意志,即使逃出去也还是在这个国家里,你的意志与它的意志依旧要不断地对抗着。再想得明白点,真的出去,你能活多久?自己刚从外面的世界进来,那个世界的点点滴滴心里清楚得很。逃出去就是逃犯,即使放你出去也是释放犯,连人都不是了还能在那个世界里活吗?如果能活,原来做农民时就应该更容易活,不必钻进地底下挖煤。这样想来,在这样的处境里,在外面和在牢里一样让人抗拒和失望,牢里不过更加明显和悲惨而已。
我拼命地寻找自己苦难的根源。除了身不由己的世间的处境,石匠的本性得罪过当官的,也经常对世俗翻白眼。这一次是老账、新账一起算了,读了几句书,得了一颗骄傲、不甘死亡的心,才会惹人惦记。如果是文盲,不去偷、不去抢,像牛一样埋头干活,不会说话,不见得会把牛拉到这里来。
我也后悔自己出来闯荡。命中注定只是一块心石岙的石头,就该老老实实地在山村里呆着。折腾来折腾去,黄鳝折腾成泥鳅,不但离不开泥土,而且越折腾越短,越折腾越不是人了!
本来做煤矿矿工已经是钻进地底,是天底下最底层的人,可是还有人连这层台阶也不允许我站,一定要把我赶进坟墓才罢休。这是一个渴望把骄傲、自由的人推向苦难的世界。
我明白是天性让我吃这样的苦,人想吃苦,苦,总归等着你。
我暗自庆幸没有向你求婚,也没有把写的信寄给你,更没有把你接到心石岙,否则我坐牢,会把你急成什么样子?
已经注定,今生今世不可能再见到你了。不管是如今的我还是将来的我,只要和你再有一丝瓜葛,都会要了你的命!我已经是个罪犯,即使我不认罪,这也是整个世界所承认的,我不能让自己的灾难来加重你的苦难和屈辱。
只要我没有把信寄给你,你就能平静地生活!
半夜里,我突然想到大概是我以前得到的幸福太多了才会受这样的苦!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可能让我特别沾光,也不可能特别为难我,享受过多少幸福就应该忍受同样多的痛苦。如果真是这样,我坐牢也心安理得、心甘情愿了!那些幸福存在,不论我遭受多少苦难,从我的一生看,我依旧是幸福的!
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