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
想得内心正激动的时候,厕所旁边的那一堆被子轻轻地动起来。刚才,没有在意也就没有发现,原来这堆被子底下还蒙头躺着一位老人呢!
半夜三更,他在干什么?可能要起来小便吧。
我有些好奇,见他从被子里露出头,然后推开被子一角,斜扭着腰,用双手轮流撑着牢板,慢慢地坐起来,一直没动,似乎是瘫痪的,动作十分艰难。
我的思绪立即开了小差,不再固执地考虑自己的处境。
是不是要帮他一下?
要是在原来那个世界里,我肯定会一骨碌爬起来,询问要不要我帮他。二十几岁是人生中最棒的岁月,仰卧起坐、俯卧撑、下蹲运动连续百下都不成问题,帮助行动不便的老人,根本不用考虑。
可是在这个世界里,我却躺着没动。我承认自己是个婴儿,不懂这个世界的规矩,辨别不清这个世界的善与恶。
我斜眼看他,这个人有一张阴阳脸,瘦弱,目光呆滞,满头花白的发根,睡觉也不月兑外套,动作十分缓慢。我吃不准他的实际年龄,好像不满五十,又像已经超过六十。
他没有立即站起来,而是在被窝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慢慢地移动他的双脚。随着脚的动作,传过来极轻微的金属撞击声,缓慢而低沉。他用双手从被窝里捧出一串铁链,开始缓慢地移动双腿,移一点,停一下,再移一点,再停一下,终于把脚伸到地上,站起来,上身仍旧弓着,右手提着铁链,左手提着裤腰,双脚虚弱、迟缓地交替向前移动。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顾及其他,只是低着头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好像牢里只关着他一个人,他和那个世界或者这个世界已经都没有任何联系了。
后来能看清楚时,我才明白他不是老得走不动,而是故意减小动作的幅度,尽其所能减轻脚镣发出的声响。
我胸里窝着一股热流,这个僵老、残废的身体里有一种温柔的情感,我又看见一个经历过许多痛苦的人却拥有这样细腻的善意。晚上大家都聚在一起时,他一个人躲在被子里,远离人群,现在他却这样艰难地体贴着这些在社会看来贱命的人,好像他们也是群值得小心爱护的孩子。我压低自己的声音哭起来,我是多么自私,因为在这恶臭、昏暗、狭窄的牢狱里,我是多么高兴有这样善良的人在我身边!
后半夜,我发现老人没有深睡,不停地翻身,每一次总是先翻上半身,然后以极慢的速度调节下半身。
第二天,天色未亮,牢门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全牢犯人迅速起床,个个显得神色紧张,我也坐了起来。只听见几个牢门都在开锁,18号牢的牢门也被打开。
牢门刚开,老人已经站在走道上了。我没有看见他什么时候起床,也没有看清楚他怎么起床的,速度之快与前半夜判若两人。
“8号!出来!”我能辨别这是所长的声音。
老人直立着,不再弯腰手提铁链,而是随便让它拖在水泥地上,向牢门方向迈步,每走一步,脚镣都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声音渐渐远去,牢房恢复平静,18号牢里的犯人告诉我这位老人的故事。
本来他是一个老革命,不知道是真是假,还是开玩笑,他自己曾经亲口说,中央有位女委员还是他年轻时曾经追求过的对象呢!
近几年,由于年岁大了,农场里照顾他让他看看场地。他坐着不动,一坐就是半天,太阳晒得他半边脸黑半边脸白。
怎么变成了反革命,他自己没有细说,只说在农场劳改多年,又犯反革命新罪,被判死刑,五一节前执行枪决。
前几天,看守所长问他上路前还有什么要求。他什么要求也没有提,连一般死刑犯人吃顿饱饭的要求也不提。
反革命罪,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罪,能罪大恶极至极刑?
昨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认识了他。认识的不是反革命的他,而是一位本性善良,细致入微的老人。他把自己的生死之痛看得很轻,却把别人的鸡毛蒜皮看得很重。
他没有罪,没有杀人,没有盗窃,更没有贪污。这个淳朴、善良的人只是更勇敢一些,敢想敢说,说出的即使只是一种探索,而并非真理,却也是出于对真理的尊重和向往。人,是一种有脑子、有心灵的动物,是上天疼爱人、同情人、尊重人,才给予了人这追寻幸福的能力。这是人生命的骄傲和意义,如果没有真正的幸福,这就是人高贵的武器和力量。不动刀枪,为什么连智慧和梦想也要定为罪恶,倘若要把人类最宝贵的精神定为罪,扼杀人的精华,才是真正犯下了一宗罪恶!
把反革命犯、不同政见者与刑事犯同等对待,不但判处死刑,而且戴上脚镣,这能表示什么?当政者的勇敢还是怯懦?
犯人可以被随便戴上脚镣,是出于一种仇恨心,还是出于恶毒的残害心理,或者认为他们根本不是人类的一员。为什么不能让犯人少受骚扰、更平静的面对他们的惩罚呢?难道人类没有这样的心胸,对待上帝所说的兄弟姐妹,可以不戴脚镣的尽量不戴,就像可以不杀的尽量不杀,可以不饿的尽量不饿?虽然不敢去想免除死刑。
如果我自己不是一个犯人,看到这一切,仍然会有这样的所思所想,这些念头不是出于自私和恐惧,抛弃了利益,在谁的眼里这些不是显而易见的?国家机器如果无法可依、随心所欲,如果可以随便给犯人戴脚镣,那不是也可以使用上饶集中营的那些刑具吗?新旧中国有什么区别?
停!停!
我已经隐约感到了脚上铁镣的沉重和疼痛了!这多么可怕啊!
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