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
相处时间一长,才知道世界上比我活得难的大有人在。这个小哑巴简直就是一头小小的黄鼠狼,不会说话,不会干活,以偷窃、乞讨为生,垃圾堆是他食物的主要来源,能吃一口就吃一口,能挨过一天就算一天。挨骂算是运气,反正耳朵聋,发现人家凶巴巴的脸色就赶紧缩身避开。挨打是常事,每次都是实实在在的皮肉之苦。
以前年纪小,还能讨到食物,个子长高了,反而更加难活。他用手敲敲牢板然后用手势表示:还是牢里安定,每天能吃到东西,夜里能睡个安稳觉。要是还在外面,冬天下雨,躲在大桥底下出不去,受冻、挨饿;夏天,既瘦弱又饥饿的身体每天还得养活一群又一群的蚊子、跳蚤和苍蝇。
他盼望早一点判,判下来,就可以到劳改队。那里可以比看守所吃得多,四季有劳改服发,每天还可以晒到太阳。
一个没有家的浮萍,怪不得父母和姐姐听到他进了监狱反而会觉得心安理得!
没过多少时日,哑巴真的判下来了,判了三年。
我问他怎么挨过这三年。
他的脸色非常轻松,用手势回答我:从逮捕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一年,还剩两年。两年就是两个冬天,两个夏天,不多,很快就会过去的。
“两年之后呢?”我的手语虽然不确切,他领会得非常快。
他摇摇头,眼色有点迷茫。
“出来仍旧走老路?”我担心地问。一个健全人都活得那么艰难,劳改释放的哑巴能干什么?那个社会能接纳他?他的父母、姐姐会接纳他?
他脸色变得严肃,认认真真地摇摇头。然后,用双指重重地敲打几下牢板,像京剧老生模样用右手捋一把光下巴上并不存在的长胡子,示意:再走老路,就是三进宫的惯犯,这个牢永远也出不去了,一直要坐到胡子拖地为止。
翻译也最后一次被提审了。走出牢门时,他脸色惨白,似乎预感死刑的宣判就在当天。
他出去以后,所有人屏气静听,暗暗为他祝福。牢门外一直没有声响,更没有钉脚镣的叮当声,约莫过了半小时,翻译终于静悄悄地回来了,整个脸通红,满是汗水,第一句颤颤抖抖的话是:“判了死缓!”他在宣布一个事实,可他恍惚得好像不确定、不理解,等待我们来向他证明这是真的似的。
哑巴急忙递上冷开水,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嘴角漏出的开水和脸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牢板上。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高兴地热闹起来。翻译立即坐下来写了一张明信片,把消息告诉了父亲和妹妹。不久,妹妹给他送来了一大袋子家乡特有的土糖,不但甜,而且香!那一天18牢像过节一样,每个犯人都分到了一大块土糖。
我亲眼见到又一个年轻生命与死亡擦肩而过!
哑巴和翻译要去劳改队的前一天,我手头没有什么东西,就把一支没有用过的牙膏送给了哑巴,因为他更需要得到人的善意。他向我鞠了一躬,顺便看了一眼你的那件毛线背心。我不好说这是你送的,是我的宝贝,只装作没有领会他的眼神就搪塞过去了。事后我把它塞进枕芯。
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牢门打开,当着所长的面大家都不敢道别,他们俩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18号牢。
哑巴走之后牢里气氛明显变得沉闷。本来,上午九点之前是他最活跃的时段,每天有‘讲’不完的笑话和故事,有表演不完的哑剧和滑稽,天天抚慰着我们每颗悲痛和愁苦的心。直到九点,肚子饿得最凶的时候,他才安静下来。
他在社会底层模爬滚打十几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城里、乡下、小镇、集市、车站、码头,凡是人成堆的地方,他都会混在里面。虽然听不见,可是他总能弄明白人群中的许多故事。小光头里装满了奇闻怪事,有城市的,也有农村的;有小媳妇的,也有大姑娘的。有时,哑剧演出其间突然砸出一个‘包袱’,乐得全牢人仰马翻。
世界上的事总是有点奇怪,哑巴不能说话,他想说的话比能说话的人多得多,心里的话好像是个快要决堤的水库,涨得难受,涨得浑身活蹦乱跳。我呢,一个山村的人偏偏要往城里钻,往城里人死活不愿去的工厂矿山钻,比田地里更苦的工作也愿意去冒险。说到底,我和哑巴都是一路货,特别在牢里,更显得一模一样,简直像对双胞胎。
直到晚上,才发现你送给我的那件宝贝背心不见了。我明明记得把它塞进枕芯的,晚上我的头一直搁在枕头上。牢里每个人占地一平方多米,一件背心不可能找不着。
我不敢声张,也不敢想是小哑巴拿去穿了。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我对他的回报吧,他讲了这么多故事,排解了我许多孤独和烦恼,可是我从来没有向他道声谢。只是我怎么舍得?以后有机会碰到你,我怎么解释?
也许你已经渐渐把我们淡忘了,把我和背心一起淡忘了,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也许你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如果没有忘,我把哑巴的困难告诉你,你也一定会原谅。
永别了,哑巴!
永别了,背心!
永别了!
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