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岙 (11)逢十

作者 : 施松岳

伊敏:

每当逢十的前一天晚上,牢里就像准备迎接重大节日似的开始兴奋起来。

“明天十号!”

“明天二十号!”

“明天三十号!”

有人说坐牢的经历是人生的宝贵财富。请说这样话的人亲身进来试试,看他要不要这宝贵财富。说不定还没有沾着财富的边,自己的头大起来,神经先出毛病了。

人一进了牢,反而被迫恢复了一些真实的本性,不再是花花世界里的一个演员。犯人里没有棺材沿里伸手的财迷,都变得理智起来,懂得对自己到底什么才是最实际、最重要的东西。在这种朴实的理智中,再浪漫的节日也比不上亲人的到来,逢十被看成唯一盛大的节日。

216小时与世隔绝,216小时没有生的气息,到了第十天能明显地感觉到坟墓与外面的世界还存有一丝维系,怎么能叫人不兴奋呢?一个晕睡九天九夜的植物人,第十天早晨突然醒过来了,谁见了都会激动得悲喜交集!尤其是“病人”本身,这天过去,迎接他们的又是216小时的死亡,在死亡里他们怎会想到财富呢?

逢十,整整一天,这个世界的其他‘社会活动’全部停止。犯人从早到晚守着牢门,不肯离开。犯人的亲人们挤在监狱门口小小的接待室里等候着办理物资交接手续。看守所所长带着一批管理人员和几个劳动犯里里外外跑进跑出,忙得不亦乐乎,接收物资信件、检查、送达签收、把签收单交给亲属过目。

咫尺天涯!脸上流泪,心里宽慰,伤心又幸福,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矛盾在两个区域里分开释放着自己。犯人们从亲人们带来的几件简单的东西里感受着思念和抚爱,让这冰冷、孤独的世界传递出一线生命残存的气息。

逢十,还允许犯人写明信片回家,大多也只是简单得像电报一样的几句,因为他们知道,有人在从中查检他们的心灵——每封信都将被拆开检查,有的被没收。

我没有家,没有亲人,写给谁呢?我时时刻刻想着把这些鲜龙活跳的记忆写给你。不写,怕心里的话默默地消失了;写!把我心里想的都写在纸上,只会增加自己的‘罪孽’和刑期。我就是因为把心里想的写在纸上、黑板报上才变成罪犯的。倘若再写下来,寄给你,那不是给你也寄上灾难?假如让你周围的人知道我在看守所,让你与监狱联系在一起,你还能在小学里教书吗?还是按原方法写在心里吧,有空一个人默默地阅读。读的遍数多了,不但自己会背下来,可能你在远方也能感应得到。

我知道,你也许依旧在急盼着我的消息,可是你需要的是我生的信息。

而现在我的形骸和我的生命存在在另一个世界——坟墓。灵魂被锁链锁住,双脚被牢门阻挡,我和人的世界已经没有联系了。如果还打算写信,从这死亡的环境里吐出一丝生的气息,这气息就是一尊死神,它会把活人从那个世界牵入这座坟墓,和我遭同样的难,受同样的罪。

所以我盼望你的出现,又盼望你离我远远的,这两种矛盾、分裂的愿望,却同那些伤心和幸福一样也能在我心里很好的相处,使我可以平静地盼望着、盼望着……

没有人给我送吃的,也没有人给我送日用品。可是,我有办法,没有收入就减少支出。

你说过我是骆驼,幸亏我真的是头骆驼。经历过几次饥饿,积累了一些对付挨饿的办法。多喝水,少消耗。原来每天必做的百次俯卧撑、百次仰卧起坐和下蹲运动彻底取消。结果,近二百个日日夜夜排便八次,平均二十五天才拉一次大便。每天补充的燃料,无论优劣、多少,一律充分消化、吸收、燃烧,接近零排放!

我高兴极了!

暗暗地感谢五脏六腑又一次与我并肩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真是铁哥们!始终和我长同一个心眼!

有时候想想,可能与吞过你的第一封情书也有关系。它通过我的肚子,早已与我结合成一体,今生今世代表你指挥着我身体的各个零件安慰我、帮助我,让我度过一个又一个的难关。

直到今天才明白,当年心石岙那几位大嫂子就是上天派来催促我吞情书的使者!

我这一世,灾难众多,接二连三,靠我单枪匹马地与之抗争肯定早就败下阵来。父母双亡,你又不在身边,其他朋友更是有心使不上劲,如果自己的内脏再不帮忙,与我对着干,日子肯定难挨。

你的情书和我的身体,不管再穷、再苦、再难,总是忠心耿耿地跟随我、帮助我、护卫我。早晨它们从见不着饭粒的稀汤里仔仔细细地为我滤出热量,中饭和晚饭时又从清水煮的包心菜边、菜帮里分离出维他命和单糖。你记得吧,师范里我们曾经读过有机化学,我的五脏六腑也一定暗暗地跟着读了,还把关键点熟记于心,竟能达到学以致用。我被关进这个世界,它们就在我的肚角里额外地创建起一座精细化工厂,每天为我从贫乏、低劣的原料里提炼出世界上最高级、最多情的营养。

你放心,石匠总不可能被石头撞死了!

面对自己的过去,我心里觉得满足,在心里刚刚萌动了爱意的冲动时,就遇到了你,就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情感和最甜美的经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也不过如此!

石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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