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
天气渐渐转冷,又是逢十,大家都比平时醒得早些,可未到起床时间,个个都在床板上碾转不安了,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说来也巧,天刚亮,离地三米多高的小窗口飞来两只麻雀,站在铁栏杆外谈情说爱。唧唧啾啾,唧唧啾啾,给牢房里带来一丝外界的生气。这些牢外从不注意鸟声的人们,仔细听着,都不愿惊动它们。
早饭后,大多数人便在牢门边转悠。特别是那个新进来的阿宝,算定今天肯定有人给他送东西来,一早他就占着牢门观察窗上的那条细缝不放,半边脸紧贴着牢门向外张望,还义务地把外面的每个细小动静及时传达给大家。
“第一个送的东西是棉被,大红被面,白里子,非常厚实,是8牢的。观察窗打开,签字,牢嘴打开,棉被卷成了长麻花正往牢里塞。”
阿宝是个几进宫的惯偷,这里的常客。前几天进来时鼻青眼肿,嘴里却哼着小曲,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直到中午饭前,18号牢的观察窗和牢嘴才第一次被打开,几乎所有人都一齐涌到这两个小洞旁,希望洞外能宣读自己的姓名。
观察窗里递进来一张物品登记表,上面写着‘毛竹根’三个字,大伙的头一齐转向坐在角落里、早饭后没有挪动过位置的六脚趾。听说家里有东西送来,木讷的脸上立即现出惊喜,眼睛也睁大了许多。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取过从观察窗递进来的那根圆珠笔芯,没细看,便在表格下方画上了自己的名字,歪扭得真像几支刚从地底下挖出来、连泥带须的毛竹根。
六脚趾双脚都长六趾,家住山村,全家妻儿老小七口。因为日子过得太紧,想方设法为家里增加点油水,就动起歪脑筋。一天晚上,他偷了地质队帐篷厨房里的一大桶食用油。油桶太大,他背不动,只得把它弄倒在地上滚。第二天早晨,地质队员沿着油桶滚过的痕迹和桶口滴出的油迹找上门来,不费周折就找到那桶油,把他一并带到看守所。前几天,他被押解到山村参加公判大会,判了七年。
判刑那天,毛竹根回到牢里终于说了几句话,见到了老婆,三个小伢子拉着她的衣服,躲在她身后。两老没有露脸,我弄得他们的老脸也没处放了!真作孽!
表格和笔芯从观察窗递出去,一件崭新的棉衣从牢嘴硬塞进来。棉衣大得像条小被子,白天可以穿,晚上可以盖,看得出是全新的,做工粗糙。大伙七嘴八舌地对六脚趾表示祝贺,夸他老婆心疼老公。只见他先是一愣,不敢接这件棉衣,转而立即拉长了脸。等到棉衣落到怀里,他就像捧住了一颗炸弹,惊恐万分。然后,三步并作二步走到自己的床位,狠狠地把它摔在牢板上,双膝跪下,捏紧拳头,槌打棉衣。
全牢犯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疑惑不解、不敢吱声,刚才那种节日的欢乐气氛一扫而光。
平时沉默寡言的六脚趾意犹未尽,站起来对着小窗高声大骂,惊飞了早晨起一直在窗口戏闹的那对麻雀,“该死的傻婆娘!又去借了钱!我出来家里就没钱,要你瞎起劲做啥?你不知道呀,劳改队里没有棉衣的人就有棉衣发!有棉衣就不发了呀……”
观察窗突然被门外的狱警打开,大吼一声:“吵什么?吵!”
顿时,全牢鸦雀无声。六脚趾像只泄气的皮球,一倒在牢板上,脑袋低垂,用双手捧着,紧闭着的眼缝间涌出两串泪珠,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牢板。泪水在牢板上画出两只圆形的眼睛,慢慢地睁开来,看着六脚趾,也看着这奇怪的地方。
直到傍晚,才第二次有人送东西来。这次也是一件棉衣,是牢门口等了整整一天的那个阿宝的。他得意地捧起棉衣亲吻一下,声明:“我知道会送来的,够兄弟。这是同行的规矩。”然后像魔术师般从棉衣的夹层间不断掏出各式各样的东西,烟叶末、几支火柴,火柴盒的纸皮,卷烟纸和水果糖。全牢每人各分得一颗水果糖。
当晚,夜深人静时,牢房内弥漫着香烟的薄雾。阿宝的被窝口成了烟囱,往外不断地喷着烟。那一夜,牢里的几个烟鬼突然闻到飘过来的烟雾,伸长脖子大口大口地吸着,也过了一把烟瘾。
没有等到下次‘逢十’来到,六脚趾已经押往劳改农场。而阿宝没有等到穿上那件棉衣便被放了出去,原因是偷的钱不够数,他打死也只承认逮住那天的款项。
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