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
从心里写信,也往往不是当时的情景,如果事情在发生时我一个劲地想着这是给你的信的内容,不论看见什么、做什么甚至想什么,都一边进行一边在意识深处想着这是给你的信,那我的脑袋估计该分裂成两个人了,所以我还是要拿出专门的时间靠记忆给你写信,就像平时写信一样,只不过不再落笔。上封信写到吃晚稻米饭,今天有空,接下去继续写。
我端起久违的饭碗,盛了满满一碗饭,抓起筷子,往嘴里扒,什么也不顾,什么也没想!
亲爱的伊敏,我还能有脑髓吗,我还能有魂魄吗,肯定没有了!突然感到脑壳比平时膨胀几倍,而且中间是空的。
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哦,‘失魂落魄’!对,是它!当时,我身临其境,就在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
无论谁,饿他半年或者一年,到最后还得把一口井的水打干,即使是头真正的骆驼也精疲力竭,急呼呼地赶紧去嚼草料;即使是台起重机也需要加燃油、换机油了!否则生命就会消逝,运转就会停止!
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也没有力气再去高兴和忧虑,像一下掉到温暖的海水里,再不能思考和感受,头脑膨胀、脸孔发热、双眼放光、心跳加剧、四肢微微颤抖、整个身子飘飘然失去平衡。本能地扑向米饭,恨不得发道命令,让脑袋上的五官、七孔都变成嘴巴,把整个脑壳揿进饭碗,让它们大口、大口地把饭菜吞进肚去!
那刻,狱警已经走到室外,站得远远的。我知道,这是队长的意思,士兵食堂专门为我定做了几盘菜,让我在不受监视的状态下吃顿饱饭。
眼前摆着碗、筷、菜、杉木饭桶装着白花花的米饭,下的椅子、身前的饭桌、还有墙上的图片和文字。它们显得那样普通、熟悉和陌生。一年不见的朋友见面都会激动万分,何况与我分离的是我热爱的整个世界。
几分钟前,我还跪着通过牢嘴把装有饭和菜的那只铝盆端进去;几分钟后,我回到了远离多时,日夜思念的世界,重新享受人间的温暖。这种反差太大、太突然,让我这脆弱的生命无法承受。
我很想仔细品尝饭的香,菜的美,可是还没有等到这香、这美传达到大脑,口中的饭菜已经逃离喉头咽下肚去。它们通过嘴巴的速度之快、时间之短,简直像雪崩,我的舌尖怎么来得及品味?
吃饭成了梦境,满嘴尽是空虚,根本没有咀嚼过程。不一会,当我睁大眼睛,发现眼前只剩下几只被我横扫一空的菜盘子和已经见底的饭桶,自己也惊呆了。
右手手背缓慢地抹一把嘴巴,才隐隐感觉到嘴角确实余留着一丝滋味。这滋味有点像金华那个理发嫂特地给我烧起来的鸡蛋的味道,有点像634班为我捐的36斤师范食堂的饭票,有点像你用旅行袋背到四明湖来的一大袋各式各样的食物……
刚才,那位士兵叫我一声‘老石’,我听得清楚,但不敢答应。这次特意招待我,超出了他们当兵的职责范围,甚至一旦传出去还有点儿让他们自己过不去,可是他们这样做了。
犯人是否是吃人的野兽,狱警是否是恶魔?
狱警是机器,不能询问,更不能有感情,有感情就等于是罪、是错!在人类的某些领域里,人不能是人。
饭后,我直埋怨上帝:在造我的时候为什么偏偏要我这么会吃饭,这么会干活?既然如此,就不应该把我安排在这饥荒的年代。
这时,那个狱警走回来,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肚子,对我笑笑,没有说什么。可是他心里一定在想:肚子不大,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饭菜?
回到牢里,已经晚了,我一声不吭,躺下就睡。被窝里,双手不停地抚模着自己吃得滚圆的肚皮,思维也渐渐活跃起来。思前想后,才明白今天自己活像一头心石岙的牛。
在心石岙,大多数人家都养牛。人干活,牛也干活;人过年,牛也过年。勤劳的人还能忘记勤劳的牛?会干活的牛从不挨鞭子,牛的主人会时时护着它、想着它、宝贝着它。
过年了,实在穷的人家,煮一大盆稀饭喂牛,算是给牛补补身子;一般过得去的人家都要让牛喝几斤绍兴老酒,表示主人对牛一年辛劳的嘉奖!
你一定没有听说牛过年要喝绍兴老酒的吧?
牛主人取节毛竹筒,一头削成斜口,把边沿刮得光光滑滑就成了牛的酒杯。竹筒子很长,可是每次装的量不多,不足半斤,牛能一口咽下。
给牛饮酒时,主人一只手向上拉紧牛鼻子上的牛绳,让牛抬起头,另一只手从它的嘴角里把装了酒的毛竹筒插进去。牛也不反抗,喝得次数多了,习惯了。
队长和狱警们看我打了一天水,若是心石岙的农民,他们心里可能在嘀咕:这么一条会干活的好牛,怎么不叫他耕田,关在这里干什么?
他们觉得可惜,这么会干活的小伙子,饿成骨头架子,春天到来怎么办?
春天总归会回来的。
我就做了回这样一头牛,一头从心石岙来到这监狱里过年的牛。
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