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夜晚总是静得出奇。第二天,天还没亮,屋后竹林间成群的鸟雀突然吵闹起来,听到这熟悉的“起床号”,石泉这才觉得自己确实回到了家。
起床之后,他左肩背工具箱,手上提铜锅子,锅子里是他一天吃的米和菜。右手拿起桌上放着的那把小锁咬在嘴上,吹熄了灯,顺手提起放在地上的大锤走出门去。
天还没有大亮,晨光熹微、星星隐隐约约地挂在天上。他放下大锤,返身把门关了,提起右膝盖顶住门,取下嘴里的锁,挂在门扣上,想了想,没锁紧。山村里,家家户户早晨开,夜晚关,没见锁门的,石泉锁门,是矿上养成的习惯,一下子改不回来。
他提起大锤,心里嘀咕:为什么每人都只长一双手?真是没劲!闲着没事儿干的,长一双手,管他们吃饭、穿衣;干活多的,可以多长几双!比如我,一双手,怎么够使?
刚转过身,发现有只麻雀从草屋东南角飞出来,接着又是一只,飞到远处的坡地上,唧唧地叫着。石泉放下铜锅和锤子,卸下肩上的工具箱,走到屋角边,仔细察看那里每个隙缝。他发现有个毛竹筒里装满了干草和羽毛,伸进去食指和中指,感到有股微微的暖气染在指尖上。
巢,对于麻雀包含着多少温暖,多少令人心驰神往的美妙含意呀!它简单、小巧、精制,而其中的每一根小草都是它们亲自从山野、田间叼来的。
石泉暗自思忖,假如我不为伊敏造房子,真的不如小小的麻雀,生了、死了、走了、消失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我能让这么真真切切的爱跟着我无声地消逝吗?世上金贵的东西很多,最金贵的要数相思。相思是我这辈子唯一的财富。别人要把自己的财产留给儿女,我没有财产,也没有儿女,即使儿女双全,也不能把相思留给他们呀!那么留给谁呢?其实,命运早有安排,自己心里也有预感:留给石头!
他想,最初的地球就是火球;后来冷下来,火变成了石头和水;有了石头有了水,世界才有了生命和爱情。其实,说穿了,石头、水、生命和爱情仍旧是火,要不然,火、爱情、生命怎么会如此光彩夺目?如此炽热?如此顽强?闪现便不见了踪影,静静地熄灭了呢?
他又想,地球就是一块大石头,与石头打交道其实就是与生命的根本较劲。今生今世有幸是石匠的儿子,与石头、泥土、煤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没有因为读书、做工,远远地离开它,甚至与它永远不相往来。兴许,这正是我命中注定!怪不得折腾了几十年,凭你怎么跳也跳不出石匠这个圈子。
他对自己说,这对麻雀跟我差不多,刚开始筑巢。只是她们恋爱、筑巢同时进行,而我恋爱二十年,到今天才开始筑巢,错就错在分成两步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二十年前就一心一意干石匠,至少已经在崖壁上凿出个大窟窿成了家,说不定比阿桑家还热闹,每天早晨打开山门,有一大群儿女从石头缝里蹦跳出来。
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倘若只过去了二十天,或者仅仅是一个暑假,该多好!新学期开学,又回到634班,还和伊敏坐在前后座位上,夜自修,全班同学转过桌子向着汽油灯围成圈,两人仍旧可以并排坐在一起。
他轻轻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可是,胡思乱想的闸门怎能关得住: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世界各地的麻雀窝都差不多,而人住的房子就有太多的差别。城里的高楼大厦和山村茅屋、黄土高原上的窑洞简直没法比。人还要有户口:行政户口、粮食户口、居民户口、农村户口,他们之间的差别就更大了!人就不能像麻雀那样,叼几根山地的茅草、拔几支身上的羽毛就能对付得了的。
秋天,万里无云,天亮得特别快。等到新婚的小俩口子嘴里叼着干草飞回屋角,石泉才意识到自己成了这对麻雀的敌人。他赶紧回到门口,提起放在那里的工具箱和铜锅、锤子,怏怏地离开。不过,他心里一直在嘀咕:小小的麻雀都能筑巢、养孩子。它们比我还穷,用人类的法律标准衡量,这个住所不属于她们。可是它们有爱情、有家庭,过几天生蛋,孵出一窝子小麻雀,毛竹筒子里叽叽喳喳、热热闹闹,活得比我滋润多了!
天已经大亮。东山岭上的松树,在逆光下格外生气勃勃,西山岭尖也扎上了金黄色的头巾。江南的夏秋之交,看不出秋的气息,山里的空气特别透明;树木、竹子都绿得油亮。
石泉沿溪向南走,远远地看见村里的鹅、鸭子从各家各户门口冲出来。它们扇动翅膀,连跑带飞地冲向大溪,肆无忌惮地大吼大叫,还与大溪水面上过夜的野鸭、鸳鸯、鹭鸶打招呼,然后互相和平共处,自由自在地游弋。
不远处有只翠鸟独自立在岸边的小树枝上,机敏地转动着小脑袋,不时地捕捉水中掉队的小鱼。
石泉想,这些野鸭、鸳鸯也犯愁,常常躲到人见不着的芦苇丛中筑窝。它们要时常防范人和野兽偷它们的蛋,毁它们的窝。在它们的眼里,把人和兽都看成贼和强盗。它们恨着,避着,但总是躲不开。这时候,它们互相嬉戏、亲热着,口里还唱着歌,成双成对地在溪水中闹着玩。它们不去想平时的烦恼,也不去想飞不动的时候。人啊!就是给自己过不去。谁都会碰到贼和强盗;谁都会碰上不顺心的事儿,至少,每个人老了得单身过,没有子女有子女都一样,免不了,只是这种日子有些人长些,有些人短些。年纪老了,单身了,想想幸福的日子,想想筑窝的快乐,什么痛苦都会忘记的。
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太自以为是,太想改变自己了。社会需要的是砖块,你自己不必长脚,命运把你摆到哪里,你就在那里平平静静地呆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该睡的时候睡,像阿桑那样,该结婚的时候就结婚,生一大堆孩子,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你老认为自己不是砖块、是石头,想要长成自己的形状,有自己的空间,吸山涧的风,沐溪边的雨,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活该吃苦受累。现在,半辈子过去了,你还不肯罢休,撞倒南墙也不回头;你不甘心和你爹一样死在这间草屋里,还要造幢石头房,那就该继续吃苦,不要埋怨谁。
其实,我也没埋怨,只是想想好笑,怎么一眨眼功夫,几十年过去了,光喂饱自己的肚子、找个饭碗就折腾了大半辈子。
石头真好,不用发愁变老,也不用担心孤单,大的可以大成山,让松树、毛竹长在上面,为飞禽走兽安个家;打碎了也不烦恼,变成宝石、沙子,照样有棱有角,照样闪闪发光。伊敏说我是石头,我还真巴不得呢!
没走多远,石泉来到心石边。见到石头像见到了自己的根,石泉的心一下子变得异常踏实。凡是到过心石岙的人都会爱上这块心石。它鲜红、单纯,一直呆呆地守在它的位置上已经亿万斯年了,默默无言地等待着,企盼着!哪个生命能拒绝这样一颗不朽的心?
心石旁边炉子和工棚都是阿桑前几天帮他搭的,一切都是那么得心应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石泉先得把老石匠留下来的工具重新打点一番。
他放下工具箱,把大大小小的钢凿子从箱底取出,排上炉面,再把加足水和米的铜锅挂在炉子上方的铁钩子上。接着往炉子里添些柴和湿煤,点上火,顺手拉起炉边的风箱,火苗呼呼地往上蹿。右手使劲地拉风箱,左手把钢凿子埋在炉膛里。多年不用的钢凿表面长满了铁锈。煤火伴着这些铁锈一起燃烧,发出橘黄色的火焰,很像东山尖上的朝霞。
矿工见到煤,像碰到了老朋友,不由自主地会冒出一肚子讲不完的贴心话。
煤真是好东西。挖了几十年煤,心目中,煤也成了生死之交,和石头一样亲切。
他记起有一次在回采工作面上,靠近支架的煤已经采空,而上方还留着很厚的煤层。工作面上只有石泉、森木和善生,采还是不采完全由他们说了算,没有人盯着他们,也没有人强逼他们。三支矿灯同时照着头上巨大的空穴,照着这些不能再见天日的煤炭,就像农夫见到田地里的粮食没收进仓一样,心里实在舍不得。三人二话没说,赶紧拉来电钻。森木和善生爬上坑木支架,跨开双腿站在两根横梁上用电钻打炮眼;石泉在下面准备雷管、炸药。
大约由于电钻的振动所致,刚才静寂的煤层突然发出可怕的声响,小煤块如冰雹般地从煤层倾泻下来,这预示着冒顶在即!两个同伴从横梁上跳将下来。说是迟,那是快,三人没跑几步,只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巨响,煤像黑天塌陷似的压在巷道上,把巷道里的空气压成了飓风,卷起煤粉,搅得天昏地暗。等到石泉睁开眼睛,发现头上的矿灯掉在地上,还亮着,自己被粉煤压到腰部。他拼命爬出煤堆,拾起地上的矿灯插上矿帽。回头见到两只闪光的眼睛,和眼睛下方紧咬着的雪白牙齿。尽管那人的头和肩膀还露在外面,但粉煤把他涂抹得黑漆麻乌,认不清是谁。他立即伸出手去,那人也哼出声来,才知道是森木。他迅速抱住森木腋下,让他反抱自己的颈部,两张黑脸紧紧地靠在一起,石泉向后猛一仰身,把森木从粉煤堆里拔了出来。
两人连换气的时间也不留,立即返身用手扒煤。森木知道善生逃跑时大致的方位。
此刻,两双手不停地扒,矿灯不时地探测头顶上的变化。巷道前方已经被煤填满。煤的上方,形成更高、更黑、更可怖的空洞,像一张吃人的大嘴,滴滴答答地流着贪婪的涎水。这张嘴刚才已经咬了他们一口,必定会再来咬第二口、第三口……
两人心里十分清楚:要在它咬第二口之前把善生扒出来,否则,连他们俩自己的性命仍旧嵌在这张大嘴的牙齿缝上!
善生已经倒地,幸亏有几架坑木挡着,气浪又把他推向外侧,埋得不深,很快被挖了出来。
两人扛着善生撤回巷道内,加上井下氧气不足、瓦斯浓重,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石泉问:“有气吗?”
“好像没了!”
“伤吗?”
“有气,伤可以治!”
“拖风筒!快!”
石泉清理善生鼻孔和嘴边的煤粉,森木拉过来风筒套在他的头上。于是地面上的新鲜空气夹带着风筒内橡胶和滑石粉的气息直冲善生的脸。石泉掰开他的嘴,做人工呼吸。他们俩人也把脸凑近风口,张着大嘴,喘着粗气。不一会,善生的脸上抽动了一下,然后露出痛苦的表情。
石泉顾不上有没有换过气来,立即转身背上他。森木丢开风筒,解下煤遛子上的绳索,一头把两人的腰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另一头结成小圈提在手上,跟在他们后面。两人就这样下小眼,过大巷,把善生及时送到地面抢救,终于保住了性命。
与煤有过生死之交,见到煤就会想它,头脑里放电影似的,一幕跟着一幕涌出来,要不想都不成。
脑袋天南地北不停地想,右手不停拉风箱,哪一方面都不耽误。
好石匠首先应该是好铁匠,石匠的工具都要自己锻打才好使,这些石泉都懂。
差不多到达火候时,煤火的颜色变得明亮起来,石泉拉风箱的右手停了。他转过身,左手握着长钳,从炉膛里抽出一支头上红亮的钢凿放在铁砧上。右手抡起大锤,一阵急风暴雨似的锻打,打得火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向四周喷溅,再换成小锤轻锤轻搓。等到凿尖的钢色渐渐变得暗红,这支钢凿便算基本成型。回炉加温,急拉几次风箱,然后把它钳出火炉,在水面上快速淬火,最后把凿头立在浅浅的泥水漕里,一招一式,很有章法。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的钢凿全月兑下了黄旧衣服,穿上了深色新装,炉上铜锅里饭也香了,蒸的菜也熟了。钢凿子在水漕里排成一排,还在吱吱地冒着蒸气,石泉铲了些湿煤封了火炉,便急急地走到心石边。
心石是溪上一块石头,形状像颗倒立的心脏,表面颜色暗红,与周围的山石完全不同。在他的记忆里,心石,老远都需要仰望,大得像是属于山;今天,他越看越觉得心石比以前小多了,小得能够装进自己的胸腔。是自己遗失了童心还是岁月让人的眼光变得怪异?
说来奇怪,今年秋天,心石边上的葛藤突然开了一串串的花,连成一大片。石泉从来没有见到过秋天的葛藤开这样美丽的花。淡紫色的小花,黄色的芯,犹如缩小了的蝴蝶兰,又像一串串返身向上的紫藤花。见到紫色,石泉就会想到伊敏,想到那件带着紫色帆船图案的衬衫,想到属于他们的饥饿和幸福年代。
他绕着心石转,转了好几圈,小心翼翼地把攀附在南面带花的葛藤一条一条地提起来,怕伤着它们的根,理正了,把它们搭在旁边的树杈上。
此时,藤下的蟋蟀、蚱蜢跳出来瞪着带柄的眼睛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他从皮尺盘里拉出皮尺,淌着溪水,把心石的四周、上下都量了量,闭上眼睛,出了好几口粗气才平静下来。然后爬上石顶,月兑下外衣,赤着膊,捏紧衣领,挥动上衣击打石头。只见心石上的枯叶、苔藓、尘土,到处乱飞;枯叶下的蚂蚁、昆虫,四散逃窜。接着他从工具箱里取回墨斗,用墨线隐隐约约地弹在这块暗红色的心石上。
太阳从东山头上蹿出来,照在身上立马觉得烫人,根本分不清是夏天还是秋天。
石泉想,我也一样,四十几岁也算是夏秋之交,还能说自己年轻吗?这一世入了秋,离年关已经不远,得赶紧还清这笔债。我是欠了债的,欠了最难还清的债。他把两只巴掌重重地按在心石上,闭上了眼睛,摇晃着脑袋,不让伤心的眼泪向外流。他问石头:“你欠过债吗?按乡里人的规矩,年关之前都要把欠的债还清了,哪怕欠的仅仅只是一双草鞋。可是,我过了几十年都没还清,心里是啥滋味,你懂吗?你会懂吗?人家把一年当一年过,我把一世当一年过,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想想,岁月不等人,就这样晃一晃过去了,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这一开口不打紧,心里的话便像冲破闸门似地向外涌。他睁开眼睛,转头向四周仔细观察,发现没有人偷听,便放心地继续向心石说:“可能你只知道,一斤米还一斤米,一元钱还一元钱。你知道一九六一年的米值多少钱吗?那是要用心和命交换的,心和命值多少钱,米也值多少钱!而我欠的不仅仅是大米,还有更多。在现代人的眼里,这些都是无足轻重,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你知道,我能把它们看得无足轻重吗?尤其是伊敏的爱,该用什么来衡量呢?有人说有钱就有一切,爱情可以用金钱来衡量。那么1961年的爱情值多少钱?”
他终于控制住自己,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双手在心石上狠狠地拍打几下,好像要把所有的心里话通过他的手掌传给心石:有许多东西,已经抛弃了,忘记了,可是有些东西在头脑中扎下根、开过花、结了果的,想忘也忘不了。
还没有动工,石泉的脑子像被煤火烧开的水,直冒泡,各种各样的怪念头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什么东西都在变,春夏秋冬,沧海桑田,人在变老,心在变脆。只有山没有变,或者说变得慢,真所谓:鸡不见人变,人不见山变。小时候见到的山还是老样子,小时候见到的石头还是老样子。
真凑巧,我正好出生在石匠世家,姓石,是石家能干石匠活的绝代石匠。石匠也可以称得上世家吗?世人只炫耀自己出生于音乐世家、艺术世家、医学世家、外交世家、军人世家,石匠也称世家不会让人笑掉大牙?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身在心石岙称自己出生于石匠世家决不会有人笑话你!
他放下手中的上衣,捏紧拳头,向上举起双臂弯了弯,挺胸收月复,活像一名站在舞台上的健美运动员。
老天爷在成全我,看我的肌肉,都是铁硬铁硬的疙瘩,天生就是与石头打交道的料。这身坯,这骨架,这手,真是为了与石头打交道长的。
他想:啥叫幸福,无非是爱自己想爱的人,干自己想干的事。天底下我就能算一个。
城里的姑娘对农村小伙说声“爱”,已经算是有极大的勇气,能来农家走走、看看,像是天仙下凡,更不要说嫁到这个毛竹、稻草搭建的窝棚里。想到伊敏,我真的很感激,很幸福,很满足,我希望把这种爱化成石头,长成大山。
哪一个男人会像我一样守着这块石头呢?其实,他们都没有碰到你,即使碰上了,也没有被你爱上。他们不懂,被你爱上是啥滋味?做人不过几十年,这几十年里,能得到真爱的男人和女人有多少?我们碰到了,我们爱上了,倘若我不守住这块心石,怎么对得起这样的爱?再过多少年,当我力不从心的时候,我会后悔的,肯定要后悔!
接着他拾起上衣抖了抖,穿在身上,才记起自己还没有吃早饭,便赶紧向工棚走去。
铜锅里,猛火烧的饭特香,香得没有菜也能吃上几碗。他从小就喜欢吃带锅巴的饭,喜欢吃家乡特有的清蒸菜,今天总算重新吃上了。
吃过早饭,盖好锅盖,把铜锅搁在炉子上温着,拿起碗筷到溪水里洗了洗,顺便抹了一把脸,把碗筷放在工棚旁边的木架上。
他穿着草鞋的那双脚一直没有停,在工棚和心石之间跑过来、奔过去,把铁锤、钢凿、撬杠、百蔑圈都搬到心石上。头脑里稀奇古怪的想法不停地冒出来:
伊敏啊,从你给我的第一缕晨光起始,爱已经扎下了根。几十年来,你几乎天天光临我的梦境,有时候,我希望早一点进入梦想,有时候,我真的不愿意醒来,实际上,我的生命分分秒秒都伴随着你。
男人应该是山,女人应该是水。山没有水,山就死寂;水没有山,水就狂滥。轰呜的瀑布,叮咚的小溪,都是山和水相依、相伴、相爱的家,在那里,仔细听可以听见女人的欢笑和男人的快乐,心石边上尤其听得见
以前,我把“爱”写成诗,其实,最好的方式应当把“爱”刻成石。
生命是自然创造的,爱也是自然创造的。有生命就有爱,有爱又会有新的生命,这已经有几亿年的历史了,几乎和石头的历史一样久远。山上的石头再过几千年、几万年还是原来的模样,就像爱情,永远不会改变。
生命渴望长寿,爱情渴望永恒,这是本能。衰老,逼着人去找长生药;衰老逼着我去雕琢心石。我是石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天下的石匠大约都会这样做。
生命只是短短的几十年,幸福总是来得太早,去得太快。我该感谢上苍,让我们的爱情有过昙花般瞬间的灿烂。我还得感谢命运,让我在这曲折的人生中活过四十多年,经历了许多平凡与不平凡的事情。饥饿的年代,碰到了634班的朋友们;矿上、牢里,几次从死神的掌心中逃出来。生命不能重复,就像时间不会倒流一样,余下的岁月还有多少,谁也说不准。我要把这一生一世的经历,要把你的善良和美丽展现在人们面前,让想见到你的人能永远见到你;想惦记你的人能永远惦记你。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也盼望自己能健康地活几年,亲手兑现自己的诺言。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搬动溪里的卵石在心石的上游垒起一条小水坝,让溪水暂时绕个弯,断了冲在心石上的水。然后,站到心石上面,没有图纸,也没有礼炮,就这样动工了。
刚上手,自然会想起关于心石的传说:原先它长在山的胸脯里,是大山的心。有一次,大山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伤心了,大吼一声,把自己的心吼了出来。
大山从胸中吼出心来,要是以前告诉伊敏,她肯定会说,瞎编!有谁亲眼见着了?确实,旁人只会胡编乱造,亲身经历哪能像他们说的那样?只有大山自己亲口讲,才能听到原汁原味的故事。
依我猜想,说不定原来它是颗天上飞来飞去的流星,见到四明山风水好,故意落在这儿。如果真的猜中了,那么,从今天起,我就在摘天上的星星!
大山会说话就好了,我可以问问它,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让它掏出了心窝子?如果它不说,我就管不了那么多。没法子,从今天起,只得让它委曲一下,因为我的爱情是亲身经历,没法子不说。大山是山里人的灵魂,心里人有疙瘩找大山去发泄。大山为每一位臣民都准备了祭坛。心石岙的这块心石,就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亿万年前就从大山的胸中跳了出来,站在这儿等着我。它预料,会有一位石匠的儿子需要这个祭坛,需要这份礼物,没有它,他的生命便会不知所措,就会像雪一样被时间融化,像雾一样被风吹散。
真是三生有幸,命运特别对我垂青,使我既是农民又是石匠。我要在这块心石上种上我的快乐和痛苦,让她萌芽、生长,把我的爱和生命交给它。
可能,心石怎么也没有估计到,亿万年之后,真的会等到这位石头家族里同样命运的子孙。我的心没有跳出来,也不会跳出来,只是碎了,碎在自己的胸膛里。那些碎片在不停地敲打我,弄得我二十多年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我真想把这些碎片挖出来,像大山一样,让世界看看。我要亲口告诉地球、告诉心石岙、告诉石匠家的祖先,把我和伊敏的爱告诉他们。
他使劲挥动着老石匠留给他的专用铁锤。铁锤的形状有点怪异,一头大一头小,像支小喇叭,市面上从来没见过,大的那头中间有个窟窿,小的那头是个圆锤。小时候不在意,现在父亲早走了,回不来了,石泉自己也弄不清这窟窿是本来就有的还是石匠家几代人劳作的结果,只觉得铁锤的大头使得上劲,小头出得了巧。
采石的速度好像比他预想要快得多,他却仍旧感到锤跟不上手、手跟不上心。
块石和条石,从心石上采了下来,才看清心石的颜色里外一致,只是里面更鲜亮。两种颜色摆在一起才能比较出来。鲜艳夺目的红色让他兴奋。那是鲜红,不是橙红,不是暗红,更不是褐黄,而是那种赤诚、纯净的颜色。千万年的风和雨没有使它有丝毫的改变,可能再过千年万年也会一样的鲜红。
这么纯洁的心,不是一天二天变得出来的,经过了多少灾难才净化了这石头,真是造化,这石头只有雕伊敏才配。
他屏住呼吸,一锤接着一锤干得特别仔细,好像一位心血管医生,此时正在解剖一颗石头心脏。我首先要知道心上的血管在哪里?心内的血是怎么流动的?
石泉这双手像长上了脑子和眼睛,左手的钢凿该对准哪儿,它的方向、角度;右手的短柄铁锤该举得多高,该不该额外添点劲儿,添虚劲还是添实劲,这双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手还带动肩,牵动腰和腿,让全身各部位在它们的调遣之下互相配合得妥妥帖帖。
每当这双手进入角色,石泉的思维便活跃进来。
他记得父亲常说,石匠弹出的墨线比木匠的墨线准扎。有一次,父亲干完最后一点活比平时晚,天黑了才回家。经过梅山岭时听到阴风飒飒,似乎身后有个黑影跟踪。他放下工具箱,取出墨斗,把墨线横栏在路上,然后再往前走,那股阴风就不再跟。父亲说:手艺人中,石匠是老大,石匠的墨线,能把鬼拦住!
中午时分,可能是累了,饿了,或者那双手长久没握锤柄,生疏了,石泉两眼直冒金星,手上的锤子稍微偏了点,打飞了凿顶上的钢帽花。碎钢片扎在左手姆指根部,血从钢片与皮肤的缝隙中一颗颗地挤出来,顺着手腕滴到心石上。大姆指的外侧立即感到一阵麻木,一直传到姆指尖。他取出钢片,吮吸几口,把吸出的血吐在心石上。他尝到了自己的血仍旧那么咸,便自言自语地说:血不会老,儿时山梁上砍柴时吸到的血和今天的血一样咸,一样鲜红。其实,血不变老是因为心不会变老的缘故。如果心会老,血还能不老吗?流这么一点儿血,不需要包扎,让它流吧,流到石头中间去,流进伊敏的琵琶里,流进她的音乐里,流进她的诗里,与伊敏的血、心石的颜色流在一起。他挺了挺腰,继续他的作业,任凭血滴在心石上。只见血沿着石头的沟沟缝缝漾开来。
他又对自己说:我找了很久,找到了心的碎片、情的碎片,我要把它们按原样拼接起来。今天不是在雕琢石头,而是用自己的血粘合这些碎片。锤子做得对,得先用血把这些碎片润润湿,然后仔细地拼接到合适的位置上,这样才能吻合原有的缺口,抚慰积沉的伤痛。
男子汉有点疼是常事儿,碰破点皮,流点儿血差不多天天有。叫干活,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男子汉最怕的是心疼,心疼就是有把尖爪子掏你的心,推也推不开,躲也躲不了,那滋味实在会让人睁不开眼、含不住泪。
石泉想:雕凿下来的心石每块都是宝,无论是块石、条石、碎石,都是心的碎片,造房子都用得上。大的我要把它们挑回去,可以垒墙基,筑山墙;小的我要把它们装进麻袋扛回去,可以砌厨房的灶头,铺前院的曲径;最细的我都要设法把它们弄回去铺地面。
用心石建成了石屋,累了,可以让我们进屋歇歇;渴了,进屋喝口水;下雨了,进屋躲躲雨;大冬天,进屋避避风。
按墨线雕凿,把外围多余部分都凿成条石和块石,余下来就是伊敏和琵琶的雕像。我先得把她们的轮廓雕出来,梦里梦见的那个样子,不能想得太细,想得细就要花时间,我花不起时间。别老想着自己有多结实,至少能活一百岁。其实,每个人只是个鸡蛋,不管你多能耐,都是一碰就碎的鸡蛋。煤窑里一年就要死几十个,都是最棒的小伙子;心石岙里三兄弟双桂、双林、双喜都长得五大三粗,论干活都是好手,可没有一个活过五十岁。我得赶紧把大体的样子搞定,就不怕碎还是不碎了。不碎,再琢磨得透点,雕刻得细点。
太阳渐渐地移到头顶上,照在石泉的背上热辣辣的。整整一个上午,脸上、身上的汗水不断地冒出来,不断地被晒干。此时,两鬓已经染上了一层细盐。他歇下手,走到溪边,捧起水呼噜呼噜地洗。先洗掉左手上的血迹,清理已经结了痂的伤口,然后伸长手臂捧回中间的溪水大口大口地喝,喝得肚皮晃荡几下能听见波浪的声响才作罢。
溪水底部游动着几只黑色的甲壳虫,蚕豆大小。石泉想到小时候也喝这溪里的水,也见到水底这种不知名的甲壳虫。它像昆虫却生活在水底,不是鱼却能像鱼一样游得飞快。为此,石泉曾经提出过许多疑问:它叫什么名字?它没有鳃,水底怎么呼吸?可是一转眼,人生已经过了半世,可它的名字至今还没有弄明白。有许多事情是不需要弄得那么明白的,让它自由自在地游,让它自由自在地活,幸福就在其中了。
他突然觉得溪水真有渗透力,好像把他全身的血清洗一遍,使他清醒了许多。随即,他摘下草帽浸浸水,月兑下外套放在水里搓洗,让溪水把汗和石粉冲走,拧干之后晒在心石上,然后回到溪边,叉开双脚,弯着腰,重新捧起溪水沐浴。最后,从水中取回草帽,甩干水戴在头上,顺手拍拍自己的脑门,笑了起来。
回到心石边,他用百篾圈套住两块刚采下来的红石,把一头挽在臂上掂量几次,觉得有点儿沉,沉重得让他高兴。他又搬了几块小一点的加在上面。
两头削尖的毛竹杠山民叫它冲杠。他取过来横在百篾圈之间,躬身把冲杠搁上肩膀挑了起来。记不清已经多少年没有挑担了?二十几年,一直在煤矿井下干体力活,手上握的是镐、电煤钻、劈坑木的斧头,干的虽然都是重活,却很少挑担。回采工作面上背煤溜子,肩膀上也只背一根粗麻绳,偶尔背根坑木或者用肩膀顶一下装满煤的矿车,没压过重担,肩膀已经有点儿软,或者说不听使唤了。
不过,以前挑担只是为了自己的饭碗,今天起要为伊敏挑,一时兴起,嘴上不由自主地喊起了久违的号子!
路不远,肩上的担子可不轻,立柱似的两条腿跟着号子的节奏缓慢地向前挪移。此时,他从头到脚青筋喷胀,刚才满肚子的溪水立马压成了汗,从他的眉头、下巴、掌心、胳肢窝、胸脯往下流、往下淌。身上唯一的短裤和草鞋全被汗水渍透了,石子路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当他到达草屋边,放下重担,立即摘下草帽扇风,低头看着第一次运到屋基地的红石,顿时全身上下说不出有多舒坦。他想:石匠的心中最神圣的就是石头。它纯洁、本色、硬气、长寿,即使粉身碎骨仍是沙子不是泥。
这不是苦差使,是我愿意,得到过这样的爱,不肯努力不可能!世上只是我一个人,用粗笨的工具来表达纤细的情感,像用缝被的针在刺绣精致的花鸟。
下午,他把采下的石头全部挑回屋基地,把几块特别大的放在旁边,准备砌在墙基上。
傍晚,阿桑挑着满担的柿子和藤梨走出山来,绕道走到石泉家。见到运到的石料,见到累死累活傻干的石泉,实在不忍心。他一边捧出柿子和藤梨慰劳他,嘴上不停地埋怨:“你怎么老干傻事?几十年一点不会变?”
石泉也不生气,笑笑回答:“一辈子不能不干点傻事儿,若都干正经事,哪有这么多正经事可以让我石匠干?不过,我干的傻事比别人多,这倒是实情。”
阿桑摇摇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老做没有人做过的事儿。你不是没有能耐成个家,农村里讨个老婆,生儿育女,日子不会比别人差。你偏不,偏要和城里人绞在一块儿。二十多年过去,伊敏还等着你?你造完石头房她还会来住吗?”
石泉还是笑笑:“不一定。两人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我也不想再连累她。”
“她儿子也二十挂几了?我记得比我老大小点。”
“你还记得?大概是吧!三年困难时期,你们老大就饿得够呛。”
“她还和儿子一起过?”
“这倒把我问住了,我真不知道!”
“说你什么好呢?人家来不来都不知道,你为她造什么房子?”
石泉笑笑向他解释:“她为她的学生们奔忙着,为她的孩子奔忙着,没有闲功夫,我不怨她。”
“伊敏好是好。几十年过去,有什么结果?我真为你想不通!”
“我是在还债,在阳明医院,当着同学们的面曾经答应过伊敏,要亲手为她造幢房子,石头的红房子。几十年,承诺一直在心里掂着。”
“买点砖瓦,造幢砖瓦房,既省心,又漂亮,为什么偏要自己采石造?”
“说过用心石造,就得用心石造,不能赖!我还想把心石雕成琵琶和伊敏!”
“真的?还要做大型石雕?草房子里只过了一夜,又出新花招了!真是别出心裁!山旮旯里给谁看?”
“给心看,给山看!”石泉接着又说,“其实给谁看都无所谓,只要值!”
听着石泉颠三倒四的答复,阿桑伸手模模石泉的额头,怕老朋友打光棍打糊涂了!他劝道:“人啊,没有几十年,这几十年被你折腾得差不多了!好好一个身坯,被你自己糟蹋得不成样子。”
石泉若无其事地说:“老兄,你放心!我还是原来的石匠,没变,只是这个世界变了!”
“唉!”阿桑叹了口气,“石泉哥,说不定你有你的理,你的书比我读得多,我说不过你。你就按你的那一套做吧!有啥需要帮忙,尽管说,村里的几个赤乱弟兄都在,只要你招呼一声!”
“好!等到做完基础,砌起圈墙,肯定要大伙帮忙。到时候,架梁盖瓦的活全包给你们!”
“一言为定!”
“有空,你帮我去打听打听红砖、红瓦、水泥、木料的价钱。”
“好勒!明天去镇上卖柿子帮你先问问?”
“明天你真要去镇上?那就顺便带点钱去,先帮我弄几吨水泥来,砌墙基用。”石泉边说边走进草房取钱给阿桑。
“墙基用低标号水泥就可以了,也不要几吨。”
“不行!得用高标号!起码六百号!”
“六百标号的水泥人家用来浇筑水库大坝,千年大计、万年大计。”
“红房子的基础比水库大坝更结实才行!打墙基就得打算它屹立千年、万年。”
“你要活一万年?老不死?真是异想天开!”
“不是给我住,是给伊敏住,给‘爱’住。”
“刚才还说人家来不来不知道,现在又说给她住,到底你们说定没有?”
石泉向阿桑解释:“伊敏来过心石岙,我就要为她造房子!无论她来的时间是长还是短,几十小时、几十分钟或者几十年都一样!她的那颗心、她的那份爱不会变!”
阿桑听了直摇头,农村里,他从来不曾听到过这样不着边际的话。他觉得石泉确实有点儿疯了,疯得和山村里的疯子不一样,疯得让人模不着头脑。
“听说水库大坝的基础要一直挖到山石,还要用毛竹洗帚刷,用毛巾揩干。”
“采够基石,我也要挖这样的基础!”
“人手不够,尽管说,我们一定来帮!”
“水泥一到,你们就帮我先挖墙基。”
“好!”
阿桑挑起他的担子,边走边想:人啊,真的会变。小时候,石泉和我们差不多,读了几句书,越来越变得陌生了,想的、做的总和我们不一样,脾气也变坏了,有点像粪缸石,又硬又臭。看起来年纪越大,脾气真的会变,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
阿桑离开之后,劳累了一天的石泉,也感觉到疲劳了,糊涂了,再也提不起精神。收工回家,吃完晚饭,上下眼皮毫不客气地搭在一块儿。
当天晚上,石泉做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梦,醒来一个梦也记不起来。他觉得以前做梦是清晰的,现在怎么糊涂了呢?人在变老,脑子也在变,先是变灵光,后来变愚笨,最后变成痴呆。我得赶紧做,趁现在还不完全糊涂。
早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脑子胡思乱想,觉得到处不自在,浑身找不出一处不酸不疼的地方。一生以来,干的都是粗活,可是用劲的手脚,使唤的工具千差万别,真是换项工作,换付骨头。
人的头脑有时糊涂,有时清醒,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可能都清醒,也不可能都糊涂。有人说得一点不错:用脑的人清醒在夜晚,卖力气的清醒在清晨。
次日,仍然是个好天气,无论刮什么风,都会带来桂花幽幽的清香。凉风过处,多日等待的*,散发着清新的芬芳。山野里,不知从哪里突然飞出许多不知名的蝴蝶,黑的、黄的、蓝的、花的,大小不等,轻盈翻飞。
石泉走出门去,觉得比昨天傍晚清醒了许多。刚才醒来时全身的酸痛也消失了。他看了看满是裂痕的双手,紧紧地握了几次拳头,把双手凑到嘴边,向掌心吹吹气,然后互相搓搓,算是滋润了它们。他对自己的手说:你们得一心帮我干,秋天就裂成这个样子,冬天怎么办?
他穿上衣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