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岙 天才

作者 : 施松岳

天才

英格兰约翰.哈洛克著

摩洛哥的丹吉尔是我近三十年间经常逗留的城市,那里的老房东科特皮特在‘巴黎咖啡馆’向我指出了他。

“看那边一个小伙子。”科特皮特说,“正在与戈佛尔谈话的穿T-恤衫的那位,看见没有?”

“看见了。这个人怎么啦?”

“他是天才。”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什么称呼?”

“不知道,但我可以设想,人们一定会用他自己的话称他为天才的。在丹吉尔毕竟没有多少人自称为天才。”

“他是干啥的?”

“作家,笔名是浮利.地.拉.浮利亚。”

“法国人?”

“加拿大。”

“从来没听说过。”

“我也没有。”

“想与他碰碰面。”我对朋友科特皮特说,“我从来不相信竟能遇见一位天才。”

“我去邀请他来我家喝一杯。”科特皮特站起来,离开路边小桌,去找戈佛尔和天才。返回时他说“明天傍晚他们过来。”

“顺便告诉你,后天,我要去西泰。”

对于外国人,每三个月就得更新他们的旅游签证。没有居留许可,就会从丹吉尔驱逐出来。最容易的对付方法是乘车去境内属于西班牙的飞地转转,买些东西,吃顿午餐,然后让移民局在其护照上盖上印章,再次进入摩洛哥。如果有人做伴,这将是一次十分舒畅的郊游。

当时的戈佛尔,肥胖、秃项、红眼;那位天才精瘦、白皙,棕色的头发向后束在一起;科特皮特头发斑白,蔚蓝的眼睛十分锐利;我坐在科特皮特别墅的游廊上喝着饮料。从这幢别墅向东望去,树林的远方是破烂不堪的市郊村落,一直延伸到地中海。当我提及第二天要去西泰,还示意想邀人做伴,这个伴既不是戈佛尔也不是科特皮特,他们俩长期在丹吉尔居住是很想出去走走的,但是浮利亚拉长了声音说:“我愿与你同行。”这是他第一次说话。他与戈佛尔刚到时打过一下招呼,一直默默无语。他身穿白色的T——恤衫和蓝色牛仔裤,随身带块写字板,写字板上夹着活页纸。当我们随便谈论丹吉尔的熟人期间,他不时地用圆珠笔草草地记录着什么。他凝视风景然后记下几行,没有人问他在写些啥。我猜想,他在做关于科特皮特家的摩洛哥式的建筑和风景的笔记,以便询问科特皮特为什么会有这种非社会性的行为。科特皮特曾多次挖苦天才,而他一直沉默无语。

天色渐暗,街头和村舍的灯光亮起来,科特皮特建议大家进屋去坐,戈佛尔和我一致赞同,但是浮利亚却说:“我感受着一种灵感,使我震撼,我愿意呆在室外。”作为自称为天才的人一定是异常沉默寡言的。

好一阵子,戈佛尔继续和科特皮特交流着各自的所见所闻,戈佛尔对外国社区成员的桃色新闻所知甚多。“呵!戈佛尔,”科特皮特说,“关于奥莎莉公主的事你确实讲得好,我们这批朋友都从未听说过。”他讲完了公主的情人如何欺骗公主,如何残酷地伤害她的轶事之后,和游廊中的浮利亚一起离开了。

“这位天才不大合群。”我对科特皮特说。

“脾气坏得透顶:老坐在外面没吭一声。”

“明天,我还得把他带到西泰去。”

“那是你的失策。”

“以为他不会接受这样的邀请。当时我希望戈佛尔答应下来,对他愤世嫉俗的幽默我倒十分欣赏。”

“戈佛尔除了这片海滩和丹吉尔几户朋友家以外,其他什么地方都不会去。”

次日上午九点,浮利亚按时在戈佛尔公寓楼外等候。他仍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夹着写字板,T——恤衫的领口上插着园珠钢笔。我越过方向盘,打开汽车客座的门,但是他坐进后面的座位说:“我有工作要做。”

“我们先走靠海边的那条道,回来时过坦吐安走内陆的那条,或者可以对换一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对我来说都一样,说大概十分清楚。”

“最好去的时候走海边。如果我们返回时走海边,阳光会直射我们的眼睛。”

“好吧。”

我从后视镜中可以观察天才。车子沿着海岸的道路前进,天才只是写作,偶尔抬起头来瞥一眼大海,没有表现出对大海的钦佩而只是有点儿启示。”

“可以写吗?”我问。

“很好”

我停下汽车,回头看着天才说:“那远方出现的就是直布罗陀海峡。”并直接对着巨大的岩石挥挥手,“我们真幸运,平时都没有今天那样清晰。”

“是吗?”

我注意到他的纸页下垫着碳质复写纸:“你的草稿还要复写一份?”

“我的出版商要求我写的东西都做备份。”他回答,没有显露其他作者在别人询问他们写什么时的那样窘迫。

“为什么?”

“不用问我,得去问他们。”

“他们愿意看你如此奇特、潦草的手稿吗?”

“是的。无论我删除或者细心地添加一词一句,都可以从草稿中看出来。这样做有助于将来学生们对我的作品感兴趣。”

我继续往西泰的方向开。试图把同伴的护照一起拿到移民办公室签证,但遭他拒绝,我们各自排队分头办理。他在掩盖什么?他的姓名?他这么年轻,不至于对自己的年龄感到害羞吧。

我问他,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去买东西或者先住亚特兰大饭店,他选择了后者。我买了威士忌酒、葡萄酒及各种各样的物品,这些东西在自由港西泰比我与他相遇的摩洛哥便宜得多。他懒散地坐在饭店里,写字板放在膝盖上,眼睛凝视着窗外。

“写了些有用的作品?”我问。

“的确。”

虽然在餐厅进餐时我们俩坐在面对面,他仍然不与我交谈。写字板放在他的旁边,题目对着他,我见到的是板的反面,因此看不见他乱涂的是什么。他瞥了我一眼,便在板上做了一些简短的笔记,还做了一些删除,这样的行为贯串整个西班牙式的午餐。好酒使得其他食品相形见绌。他像喝水似地喝酒,旁若无人地一杯接着一杯地灌,我只得又要了第二瓶。

“这种酒不赖吧。”我说。

“不赖。”

“比摩洛哥的走私威士忌灵光吧!”

“是的。”

饭间两人沉默无言,饭后我们各要了一杯咖啡和白兰地。我的同伴突然从座位中站起来,急匆匆地走出去,身后留下了他的那块写字板,我赶紧把它拿了过来。板上是一些毫无意义的乱涂乱划,还点缀着一些句子,多次的重复,不过都浅显易懂:“灰色的海还是灰色的海灰白色的斑点海平静垫着肮脏的枕头海,牛仔裤的颜色,是乱扔的T—恤衫海像老年女士的头装饰着珍珠船舷使海的呆板灰色中断灰白的海撕裂的别针条纹布”除了最后的组词以外所有的词都用一根线连着。我翻开另一页阅读。“白色的旋涡减弱了海的天蓝色”以下几句的叙述写的是海的蓝色与浪花白色的对比。我急忙又翻开另一页,看到许多海是绿色的词组被划掉:“不纯的玉被涂上白色。”这也是没有被线连着的词组。我再翻一页,找到了关于头发的论述。这些句子反映了作者表面上关注的颜色:灰底的主色白色。“间或露出灰白,像黑发密林中的间谍,毫不留情地透露出她的年龄。”被作者划掉了;把那句“她的黑头发暗中开始被白发侵入。”仍旧保留着。

“嗳!你在干什么?”

浮利.地.拉.浮利亚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知是不是他的真姓实名?)

“随便瞧瞧。”我说。

“我以为你不为这样做的。”他从我的手中把板夺了回去。此刻,看得出来,对于我偷看他笔记的行为他是在高兴而非恼火。

“为什么不可以呢?如果它为出版物,那么就意味着”

“与你不能阅读私人的信件、日记一样”

“如果他们留下来,我是可以读的。我总以为如果一位作者把他的作品留下来,那么他确实希望有人阅读它们。我理解不了你作品的意思,所有用连线连接的语句意味着什么?”

“这是词库。没有听说过词库吧?汤姆斯.汉特就有一个词库。一位真正的作家需要建一个词库。”

“是吗?”

“当然罗!”他生气地说。

“我以为你在写小说而非词典。”

“是在写小说,这些是准备工作,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建一个词库。”

“有些什么情节?”

“情节?”浮利亚以嘲笑的口气回答。“我的书不需要情节,不需要故事,不需要人物特点,小说中仅仅只有人、人物特点会毁灭小说。要是我的书中有英雄,那英雄就是上帝。上帝是书中唯一的英雄,不是吗?”

“我不明白,我的头脑中从来没有上帝的位置。”

“啊?”他惊呼起来。

“怎样写对话?”我问,“你小说中的角色或者称为人物,按你的说法说好了,他们相互说些什么?”

“我的书没有对话,那些废话都被清除,你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

“可以想象自然主义的对话是没有希望的过时货,它是假冒货。”

“这样的说法我有点听得进去。让我们回丹吉尔吧,好吗?”我付了账单,浮利亚全神贯注地对着他的写字板。付账时,他一点没有表示需要付他那一份。

他再次坐进汽车后座,但是这一次,在我们越过边界单独处理我们的护照之后他就睡着了,他的“词库”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距丹吉尔几英里处他醒来说:“如果你对写作感兴趣,真正地感兴趣,我劝你建立一个词库。”

“为什么白颜色会困扰你?”

“这是本周的任务。如果你是作家你必须要有任务,难道你不知道这一点吗?本周的任务是:完善海与中年的妇女的头发进行比较的语句。”

“上星期呢?”

“我比较我的这个倡导者的脑袋。”

“与上帝比?”

“只要你喜欢,也可以与天空变化的阴影比较。我已把那些词组发送给出版商。当然我已经拷贝了一份,以防他们乱来。”

“这是你写的小说吗?”

“是的,而且已经获得了大奖。”

“怎么会得奖呢,不是还没有写完吗?”

“这是出版商与评选委员会共同安排的。”

“我明白了。”

无论浮利.地.拉.浮利亚是傻瓜还是天才。有一点他是正确的:年轻人应当努力做一部描写方面的词库。我终于得出这一结论:他属于非现代的范畴。或许,世界总伴随着恐怖和死亡,对于那种逃离一个幻想王国又不愿把他的脚踏上坚硬的大地和残酷的现实世界的人来说,生活在另一个幻想王国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因此,神话狂人便有了他的优势了。我绝对没有能再次见到天才,也不曾听到他的出版物出版;当然,他可能用笔名在写,但是浮利.地.拉.浮利亚听起来是完全虚构的。

作者简介

约翰.哈洛克出生在英格兰的Bournemouth,在法国的aldenham学校、Pembroke学院、及剑桥大学学习。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是希腊军队的联络官员。他曾在巴格达和东京任教及进行广泛地旅行。从1965年至1969年他在亚洲、埃及、摩洛哥和欧洲徘徊,后又在塞浦路斯休息了五年。1984年从日本的大学退休,但每年秋季返回日本访问。哈洛克先生写短篇小说、小说、*和评论。在英国知名度很高,他的作品反映他的旅行和博学、幽默、宽容。多年来都有作品在SSI上发表。

(译文只不过是给读者调节一下阅读心情,犹如读累了抬起头来望一眼窗外的世界,老施还是希望大家能阅读我的长篇小说《心石岙》。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的小说肯定不会比译文差!施松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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