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斯管演奏家
美国马纳.希尔曼著
从深不见底的贝加尔湖出发,宽阔的安哥拉河带着冰冷的河水,向西急切地与文静的叶尼塞河汇合,然后掉头向北注入北冰洋。在它的源头不远,安哥拉河横穿伊尔库次克,这个城市起源于流放者,他们惹恼了沙皇被他流放到这里。河的南岸是横穿西伯利亚的铁路线,错综复杂的铁道系统使这里以等距离与伦敦,东京,香港连接。伊尔库次克的北岸非常幽静,公园中绿树成荫。把公园与现代化的城市隔开的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它有一个充满荣誉的新名字叫尤里.加加林。但是,它原来狭窄,弯曲的街道人们仍然记忆犹新,许多人仍然呼其旧名:普拉格.安哥拉,这条路就在安哥拉河岸上。
勃罗柯夫.西蒙诺夫和他父母一样,伊尔库次克是他们的出生地。父母双方的前一辈都是百年前因抨击沙皇被流放到这里的,但是他们没有把这种抨击与孩子们讨论过,当然更没有与孙子孙女们讨论了。他们把过去的痛苦和愤怒抹去,把美好一点的东西留下。当孙子孙女们来到这个世界,家里有意地闭口不谈他们的苦涩。老西蒙诺夫夫妇和马尔可夫夫妇随身曾经带来一小部分财产,因为并非所有贬黜的流放者都要受劳役监禁,他们能够像伊尔库次克本地人一样地兴旺起来。
勃罗柯夫,退休多年,七十有五,妻子已经亡故。夏日的傍晚,他沿安哥拉河来到公园享受温暖的阳光。他属于中等个子,体形偏瘦。特别在与人交谈时,他总是肩垂腰弯。无论天气多么温暖他总穿着外套,还按他的习惯戴着帽子,系上领带。他喜欢观察年轻人,他们有些在周围遛达,有些在长凳上闲坐休息,有的斜靠着树、谈话、拥抱、亲吻。看着他们,他从来不感到自己已经进入暮年。他们的温情透入他的血脉,这种温暖甚至胜过阳光。在他的思绪中,似乎他也亲身参与年轻人的活动之中。
勃罗柯夫还记得他祖母的房屋。“这是你母亲出生的房子,”祖母沙拉经常这样告诉他,“你的扎克叔叔和莫斯舅舅也在这屋里出生。”那是有着许多窗户的旧的木结构两层楼房。勃罗柯夫还记得在他孩提时代和叔叔在河边的树林中玩耍的情景。
现在,每天傍晚,他坐在附近曾经是老房子所在地的公园里,描述原先建在这里的老房子,尽管它的建造者都已经升入了天国。特别是当年轻人愿意的时候,勃罗柯夫会阻止沿河岸闲逛的孩子们,向他们讲述关于他小时候这个城市之初的故事。
“就在这里,在这个泉源旁边,是我母亲出生的房子。我没有在这幢房子中生活过,但是我经常去看望外祖母,我和舅舅一起玩的地方也正是这儿,就是我们站立的地方。”
有些幼小的孩子认为他是一个傻老头,不过,年龄稍大一些的年轻人,包括高中生和本地的大学生对他的故事有点疑惑不解,还要求他对这个古老的城市讲得更加详细一些。他们在这现代化的城市里长大,他们的父母是来伊尔库次克工作的,根本不知道流放意味着什么,对这座古老的城市的建造者更是一无所知。
“我童年时,这儿没有一条宽阔的街道。”勃罗柯夫继续他的叙述,“也没有一条街道铺过路面,只记得马、马车和泥泞。马车经常陷在泥泞里,马喷着鼻息嘶叫,试图把马车拉出泥泞。我的舅舅去帮他们,而我只能挥动双手跳来跳去在一旁干着急,那时我十分年幼。我们城里也没有这样大的火车站,仅仅只有一条铁轨,一星期仅能见到一趟火车。只有安哥拉河没有变化,仍然那样流淌着,它那墨绿色、冰冷湍急的水流没有变化,河面上新增加的只有水翼艇。”
有时,他对学生们谈学习,有几个是学外语的。
“你们能说依地语吗?学校里教依地语吗?”他问。
“不会,主要外语是英语,第二外语是德语。”
“哦!如果你能说德语,就有可能听懂依地语。”
泰娅,是其中一位经常来听勃罗柯夫讲故事的学生。她是大学乐队的管乐手。她也与那批在舞会上赚得一笔小钱的学生一起吹萨克斯管。
“我有点难事儿,西蒙诺夫先生,”有一天,在其他人全部离开之后,她对他说,“我弄不到好的萨克斯管簧片。”
“俄国不产好簧片?”
“有是有,要到莫斯科或者圣彼得堡才能买到,伊尔库次克却没发现。”
“太糟糕了,不过,我能帮助你。我有个表兄弟,他是个当官的,能帮你购到簧片。”
“确实?”
“当然,泰娅。”
“我还缺一个高级的吹嘴。”
“也可以求他办。”
“非常感谢,西蒙诺夫先生。”泰娅在一张纸上描画了吹嘴和簧片的大致形状,并把它交给勃罗柯夫。“你为我试一试,我一定会尽力感谢您。”
“那好吧!与你谈话是件十分愉快的事。回头见!”
勃罗柯夫想:她是那么好的一位姑娘。要是我在伊尔库次克有位孙子,一定会将她介绍给他,可能会成功,真的不会受到伤害。可惜,在伊尔库次克,我没有孙子孙女。想到这里,他大声地加了一句,尽管那姑娘已经走远,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你知道,如果当官的表兄弟不能购到簧片,我要美国亲戚为你办,他们肯定会帮忙的。”
四幢旧的木屋仍然立在加加林大道的另一边。三幢靠近路边,一幢位于大花园的后面。妻子去世时,他租了那屋里的一个房间。他想亲近这条河,又如此地喜欢孩子。但是天知道这四幢木屋还能留存多久?新的建筑物总是要替换老房子。这种可能越来越近,它的正西方又建成一家新旅馆、一所冶金学院和一幢公寓房。
旅馆建成之后,旅游者开始在公园出现,勃罗柯夫着了迷,他观察他们,还热衷于寻找这些人聊天。
有天晚上,他找到了一对五十多岁的男女。不过他认为,同年龄的外国人看上去与俄国人有点不同。
“你们是德国人吧?”他问道,身子微微前倾并向他们点头,试图接近他们又没有硬缠的意思。
“不是。”那男人比勃罗柯夫稍矮,但长得比他厚重些。
“美国人?”勃罗柯夫再一次试问。
“是的。”
“知道波罗克利吗?”勃罗柯夫的眼睛生辉,身子更加前倾,也变得更接近人。
“知道。我原先就生活在波罗克利。”
“我有亲戚在波罗克利。”勃罗柯夫兴奋地说,似乎找到了一个同源、同族的灵魂。他打开皮夹子,展开一张纸,把它亮给客人看,那是一张表格,上面列着姓名和地址。
“有位叫约翰.波斯纳的住在马里兰州的培斯达,”那人说着把纸递给他的妻子看,“但我从来没见过波罗克利人。”
勃罗柯夫把纸翻个面,让他看另一面。那人惊讶地大叫:“戴维.格林住在波罗克利的彼得夫特大街,萨姆.惠斯住在勃罗尼克斯,我认识这些波罗克利的邻居。”勃罗柯夫震惊得有点颤抖。那人确实知道他的亲戚在那里生活。
“我是犹太人。”勃罗柯夫告诉那个人。
“我也是。”他回答。
“那么,我们可以用依地语交谈了。”
“不过,我的依地语不太好。”
“得说依地语。”勃罗柯夫坚持着。
“那我就试试。告诉我,先生您贵姓?”
“西蒙诺夫。勃罗柯夫.西蒙诺夫。”
“勃罗柯夫.西蒙诺夫先生,是否可以说说您怎么会到伊尔库次克来的?”
“我生在伊尔库次克。”
“你?那就奇怪了。我们以为西伯利亚的每个人都是流放来的。”
“并非现在。我的祖父母被沙皇流放到这里。其它人是革命后流放到这里的。现在人们来这里因为这里有工作。新的流放者不来这里了。”
“你的祖辈是被沙皇流放的?”
“当然,不是我年轻时。我的母亲就出生在伊尔库次克。她出生的房屋就建在这儿,正是你现在站着的地方。”
“正在这儿?”
“是的。正在这儿。我小时候和舅舅一起经常在这河边玩。”
“房子呢?”
“那是一幢十分破旧的房屋,城市要沿河建公园,就毁了。”
“唉,太可惜。”
“真是可惜。我非常怀念这幢房屋。但是它毕竟已成久远。外婆独自生活在这儿,她年龄太大不能照料自己。这幢房屋很大,有许多窗户。那时,我经常在这里玩。”
回忆童年时代的老房子、树林子和这条河流,勃罗柯夫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深深地叹息着,挺了挺胸,揉揉眼睛,再次向那人弯了弯腰。
“说不定你能帮我一个忙。”
“是吗?”
“我想把我的需要告诉你。”
那人好奇地看着勃罗柯夫。
“我吹奏萨克斯管,需要一只优良的吹嘴和高级的簧片。”
“俄国没有?”
“有是有,但没有好的。你能在美国为我办一下,我也可以为你做些事情。”
勃罗柯夫看着那位女人的耳朵:“我会送她耳环,虽然不是黄金,却是上好的宝石。”勃罗柯夫从皮夹子取出另一张纸给他看,纸上描画着吹嘴和簧片。那人犹豫着。
“我还可以送她一只戒指,”勃罗柯夫看着她戴戒指的手指,“你的戒指多少大小?”这是他第一次提起她。
“不太清楚。”
勃罗柯夫继续说:“月兑下来,让我量一量。”
要让这位陌生人看他妻子的黄金戒指,那人表现得非常机警。
“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告诉我,以便我把戒指给你送过去。我可以送她两只戒指,就不送那对耳环了,因为你妻子没有穿耳朵。”
他妻子月兑下戒指时,那人从皮夹中取出名片。他在名片上画上了戒指的大小的圈,并把名片递给勃罗柯夫。勃罗柯夫把那张纸撕成两半,把吹嘴和簧片复画了一遍,加上了自己名字和地址。
“我就住这条街道的对面,”他说,“加加林路34号。妻子去世之后,才搬到这里的。只是想住得离我母亲出生的房子近些。妻子五年前去世,儿子去了诺沃西比尔斯克,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孙儿们都迁到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祖父母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迁到这里,现在我们家完成了这个轮回,我的孙子孙女已经返了回去。只有我单独地生活在伊尔库次克,但这是我的家,我愿意住在这里。”
他们交换地址,互相介绍了自己,然后握握手。
“很高兴能见到你并能与你交谈,”勃罗柯夫说,“请你能把吹嘴和簧片寄给我,好吗?我吹奏萨克斯管需要它们。我和一群人在舞会上演奏。”
“好的,我们会寄给你的。”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穷老头。”他们转过身,在回旅馆的途中,女的对她的丈夫说。
勃罗柯夫望着他们离去,他的眼睛闪着光辉,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哼着依地语的民歌,回到河边的长凳上。夕阳温暖的余晖至多也只有十分钟了。他见到有一群年轻人缓慢经过,便叫住一个,告诉他火车刚从河对岸的火车站开过去。
“今晚这趟火车已经晚点,它是从海参威开来的。两天前出了个事故。一辆货物列车停在轨道上。所有的车子都晚了点。”
年轻人刚听完勃罗柯夫的话,便走开了。勃罗柯夫感到晚风带来的寒意,太阳在河面上的倒影已经拉得很长,阳光也变得有点模糊。他只待了一会儿,便横穿林荫大道回到对面的房间。房东正站在门口。
“今天傍晚的谈话一定很有趣吧?西蒙诺夫。”
“确实很有趣。我遇到两位十分友好的美国人。天知道,他们甚至还认识我在美国一帮亲戚。”
那天夜里,他坐在房间的小桌子旁,桌上亮着一盏暗淡的煤油灯。勃罗柯夫取出那张写着美国亲戚姓名和地址的表格,旁边放着那位男人给他的名片,然后,他在表格的下方细心地添上那人的姓名和地址。
2002年2月2日译毕
(读我的翻译小说只是给读者打开一扇窗,让朋友们阅读之余抬头望一眼窗外世界的风景.目的还是希望朋友们阅读我的小说《心石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