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儿搀着冷落,他还不能走太远的路,两个人举着火把顺着风来的方向走,有风就必定有出口。然而走了将近一整天的时间,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却是一道横亘着的山壁,山壁上有一道两拳宽的裂缝,风就是从这裂缝里吹过来的。
冷落抬头向上看了看,顶上是仍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根本看不到这道山壁的顶端有多高,除非他此刻能恢复功力,否则两个人根本不可能翻过这道崖壁去。无奈之下两人只好折返头往下风处走,又是近一天的路程,两人的去路被一道更深的深谷隔断,这深谷少说也有上百丈宽,就算冷落的功力在巅峰状态也是不可能飞越过去。
如此一来两人都没了招,往前走是深谷,往后走是高崖,左右两边具是生满了山针的峭壁,几乎是没有了出路,唯有等上头的人来营救,或是待冷落恢复了功力再想办法。冷落有些担心陈默和高兴能不能躲过山匪这一劫,一个人功夫再高,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倘若两个小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冷落真不知道要怎么同他们的家人交待。
现在唯有希望他们二人能顺利躲过山匪之劫,尽快去当地府衙处调派人手将这拨山匪彻底铲除,而后再想法子下来救他和心儿——前提是,他们相信他还活着。
第二个办法就只有他自己尽快养好伤、恢复功力,再想法子从渊底攀上崖去,但他伤得实在太重,以他自己的估计,要想恢复个八成少说也得休养上两个月,那还是在有好药治疗的情况下,如今他们身在渊底,又能到哪里去寻好药呢?
莫可奈何,两个人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将那些心儿从崖底马车里发现的东西拿上,一直来到了她所说的那条小河边,就近安置下来。
心儿先用河边石块垒了个小灶,然后又垒了两道矮矮长长的石头堆,用来挡风,睡觉的时候就睡在石头堆的后面,后面是她用干燥的软草和树叶子铺成的,人躺上去除了有点扎之外倒也不觉得硌。
好在这里到处都是树,不愁没有柴烧,又因这树遮天蔽日的透不下阳光来,所以火堆就一直这么烧着,从不熄掉。要是冷得厉害了,心儿就索性生起四个火堆来围在四周,把旁边的空气都烘得热了,勉强也能撑得住。
而每天的伙食就是心儿抓来的蛇或者是从河里捕到的鱼,这不禁又让冷落吃惊了一下子,因为他总算是亲眼看到了心儿抓蛇捕鱼的本事,根本就用不到内功,一抓一个准儿,倒似是她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过许多年一般。看她的年纪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她从小就经历了这么严酷的环境呢?冷落不由自主地有了那么些心疼。
幸好有从那辆马车里找来的各种调料,否则两人只怕就要天天吃那除了腥味就没有别的味道的蛇肉和鱼肉了。心儿推测那辆马车的主人原也是做长途跋涉的,免不了在路上搭灶,所以车厢里才备了这么齐全的炊具。她又去那马车附近搜索了一遍,这一回不但拿回来几个侥幸没有摔碎的木头盘子木头碗筷之外还有两条毡毯。这毡毯是用来铺在车厢里的,正好可以给她和冷落垫在身下,如此那草和叶便扎不到身上了。
除了这些之外,心儿还找到了香胰子和洗头发用的香露,这让她着实欢欣了一阵,另还有梳子镜子巾子帕子并几套男式的衣衫——这是那车主的,可惜只有男装。心儿把毡毯和所有的衣服都用水好好儿地洗了一遍,而后搭在火堆旁烘干。衣服是春秋穿的,虽然不能御寒,但穿上总比不穿好些,心儿甚至还从车上找到了针线,把其中两套衣服改得小了几号,正好能让自己穿上,剩下的就给了冷落。
冷落看着心儿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飞到西来飞到东,没两天功夫就把他们落脚之处布置得有模有样,乍一看上去竟有点像个家的样子了,只除了没有四壁和房顶。
冷落觉得心里暖暖的:谁不想有个家呢?他虽然也有家,可常年在外奔波,在家的时候反而少之又少,何况……有夫有妻那才算得上是自己的家啊,他至今未娶,从来就没有体会过这种柴米油盐的真正意义上的“过日子”,然而此时此地,他却从他的犯人的身上找到了家的感觉,找到了一种令人汲之不尽享之不厌的温暖,这让他感到十分的惊异——一个泼天大盗怎会给人如此安逸的归宿感呢?她,她分明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啊!她热爱生活,她向往平静,她甚至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在这样没有人烟没有阳光的苦寒之地还要每天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要每天照一照镜子,她真的——真的只像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啊!
冷落再一次迷惑了,他再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她到底是不是月光大盗?如果是的话,她难道不是应该任他自生自灭而不是想法子给他找药治伤么?在崖底共处的这十几天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暗暗观察着她,他从她的身上没有发现半分会武功的迹象——一个会功夫的人就算被制住了穴道,他的举手投足间也会显露出曾学过功夫的痕迹的,可她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冷落宁愿自己的判断错了,宁愿前面做的所有抓捕行动都是白费,宁愿从零开始重新去抓那真正的月光大盗……他也不希望这个女孩子真的是他要抓的人。她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尽管她时常故意给他的烤鱼上忘记放盐,或是给他脚上的伤口换药时“不小心”弄疼了他。她的一举一动都吸引着他的目光,手脚麻利地烧火做饭、温柔细心地缝补衣衫,甚至颇具风情的对镜梳头……
冷落叹了一声,他发觉形势逆转了:本该是他控制着她才对,现在却成了她控制着他,且人家还是无心的,无意的,就这么生生把他给攥在了手心儿里,连挣月兑都不想挣。
“公子,感觉好些了么?”心儿挎着自己用山藤编的小篮子,举着火把从远处回来。冷落不允许她的火光离开他的视线之外,所以心儿每每也只在附近转上一转。
“好很多了。”冷落冲着她微微一笑,“篮子里是什么?”
“今儿给你改改口味,”心儿笑着把篮子里的东西掏出来给他看,“瞧,有蘑菇,有野地瓜,有野菜,有冬笋,成日吃鱼吃肉也是受罪,终于可以吃些清口的东西了呢。”冷落起身过去,将心儿手里的篮子接过来:“你歇歇,我去洗菜。”
“嗳,你身上有伤,最好莫要着凉水,还是我去罢。”心儿说着要拿回篮子,却被冷落偏了偏身闪过。“女儿家才要少着凉水,对身体不好,将来年纪大了容易落下病,还是我来罢,这些日子常常吃蛇,早补得一团火气,不怕凉。”冷落淡淡说着,直管往河边去了。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心儿已了解这个冷落的为人了,虽然脸也冷话也冷,但实则他还是很会关心人的,她知道他总会在半夜起来替她盖好身上用来蔽风的衣衫,也会在她到附近找食物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上的火光生怕她出了危险,他甚至会细心到趁她不在的时候把她留在梳子上的发丝清理干净,把她睡的那张毡子上被风吹上去的草渣子拈掉……
如果他不是总要抓她的话,他还当真可以算是一个很好的人,嗯,很好很好。
冷落洗菜回来,心儿就手脚利落地把菜切好下锅,炒菜的油用的是鱼油和蛇油,尽管味道有些腥,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饭桌是用石头堆起来后上面架一片马车上的碎木板做的,两个人对坐了吃罢饭,冷落便去洗碗,心儿收拾桌子,而后心儿就搀着冷落到附近走动。
这漆黑的树林里除了树就是草,并没有什么风景可看,然而冷落很喜欢这样的静谧安然,他甚至想,如果能有阳光照射下来,哪怕就是在这里住上一辈子也未必不是好事。心儿的心里也在想着同一件事,如果自己和明月夜不用非去盗宝不可的话,他们兄妹二人住在这样的地方,不问世事,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那她也就知足了。
走来走去,这附近已经被两人转得闭着眼都能打个来回,实在没了新鲜感,偶尔往远处去一些,哪儿哪儿也都是一样的树和草,根本没有看头,况且天气一日寒似一日,心儿身上衣单,冷落便不允她离火堆远了。
每天早上——大约是早上罢,这树林里没有光,只能凭感觉判断时间——每天早上,心儿会熬上一锅野菜汤,两个人热腾腾地吃了,接着是熬药,这崖底山林里因从没有人来过,倒是生满了各色的草药,虽然能用得上的不多,倒也真有些灵芝或是野参什么的东西,心儿酌量给冷落用水煎了,好歹对他身上的伤势恢复也有那么一丝儿帮助。
喝罢药之后就没了什么事做,冷落伤得太重,短时间内无法自己运气疗伤,好在从崖上掉下来时并没有摔断骨头,伤的都是内腑,只能靠药物调理和静养,所以初时的这段日子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火堆旁干坐。
心儿开始还能缝缝补补、改改从马车里搜到的衣服什么的,后来衣服全都改好了,她也就一样没了活儿干,和冷落两个人围在火旁大眼瞪小眼地待着。冷落如果不是那样咄咄逼人地质问她的话,其实是很沉默寡言的一个人,他就那么倚着树干坐着,盯着火堆,甚至可以整整一天都不说一句话。
心儿原也是个喜静不喜动的,但那要看同谁比。同明月夜在一起她永远都是被烦到捂着耳朵抓狂的那一个,然而同这个冷冰冰的冷落在一起呢,她会觉得如果自己不弄点动静出来的话,终究会臣服于这男人不语自寒的强大气场之下。
是的,这男人的气场太强大了,哪怕他只是这么不言不语地倚在那里你都会被他骨子里散发出的那股子冷意震慑住,你会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参天古树脚下的蚍蜉,那么弱小那么不堪一击,甚至会心生自艾、会想去乞求他的垂怜。
心儿知道自己并不坚强也并不强大,她虽然从小就生长在野外,但基本上都是明月夜在保护她照顾她,她还不足以自立自强到可以独立地一个人过活、可以承受一切困难和险阻。所以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几近绝望的环境下对这个与她为敌的男人产生依赖之情,因此她必须要扛住他那无形的强大气场,她不能缴械投降,她不能臣服乞怜,她不能……把他当成明月夜那样天一般的存在。
——所以,心儿总会有意或无意地发出一些声音或是给自己硬找些事做,她找来很多又直又粗又长的树枝排成一排插在地上,然后就在这些树枝间用柔韧的藤和草编成厚厚的密不透风的围幕用以挡风,编到后来甚至可以做成一个围起三面的隔断来,并且在冷落的帮助下还编了个“房顶”罩在三面“墙”上,一个简易的草房居然就这么做成了。
心儿把冷落的毡毯铺在这小草房里,下面垫上厚厚的落叶和草,没有围墙的那一面冲着火堆,如此一来非但可以挡住风还能聚起热气,之后心儿在这草房的对面又花了数天的时间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小草房,把自己的毡毯也铺进去,两个人的“房间”面对着面,中间是火堆,火堆的旁边是石头砌的灶、马车车厢壁的木板搭的小桌子和长几案,长几案上放着锅碗瓢盆菜刀调料,有的是从马车上搜来的,有的是冷落和心儿用这树林里的材料现做的。长几案的旁边是各式的小筐子小篮子,这也是心儿巧手编的,里面放的是从林子里采摘来的野菜和草药。往稍远处走一段就是河,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几乎已经逮不到鱼了。
与灶台相反的方向、在火堆的另一边,又是一张小几案,上面摆着镜子和梳子,甚至还有一截竹筒做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长满小小红果实的山藤。
冷落觉得这里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家了,家中有男主人也有女主人,只是,还缺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