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有福今年八岁,长的憨头憨脑的,一身青帽褐衣短打,皮肤微黑眼神澄亮,人虽小却精神十足,一颗小圆脑袋上憨憨的永远带着讨喜的微笑,乖兮兮的见谁都要上前打个招呼,因着其父兄的关系,众人待他也颇是亲近,现下,这种亲近又因了他跟着秦先生更添了几分亲切。
只是,这个平日里总爱带着憨笑的小子,这会子却不知是个什么表情,那不大的黑豆儿似的小圆眼睛在看见满心的造型后,像是一下子被噎着了似的,半天收不回眼神,一脸呆滞又干巴巴的说完要说的话,完了头一低,那黝黑的脸上可疑的现出一丝红晕,手脚却似没处放一样颇不自在的来回扭摆,心下暗自嘀咕:阿爹叫我好好表现,争取成为女公子的亲随,可是这女公子看起来怎么如此之小,还脏兮兮的,出门都不晓得收拾收拾,除了那身衣裳,满身气度怕还不如我呢!
卢有福人憨却不傻,知道父亲想要为自己谋个好出路,且昨夜醉酒回去又特地将自己叫至床前,千叮万嘱的叫自己寻机在女公子跟前露个面,混个脸熟抢占先机,日后为女公子挑选亲随时也能有些胜算。
卢平在叮嘱儿子时对满心的夸赞那真是不遗余力,直将满心夸成个聪明懂事、行止有度又灵慧非常的大家闺秀,外加一长串的赞誉之词,实际外貌形象却半句没点,弄得卢有福直觉里以为这个新来的女公子应该是个冰雪可爱、贵气逼人的姑娘,在被耿忠连跑带跳的拉来救火时,心里还带着激动、敬畏。哪知竟会是这么个情况,一时心里竟是说不清是失落、失望还是伤心。
真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这小萝卜丁似的女公子,怎么看也与英气逼人,灵慧敏捷搭不上边啊!
且不管卢有福心里怎么样个翻江倒海,这边耿忠却是已经急的要抓耳挠腮了。
耿忠今年15岁,刚到了入军营的年纪,瘦高瘦高的浑身没二两肉,麻杆儿一样却使得一把好枪,与卢有福的哥哥卢有贵是好友,只卢有贵长他两岁,早入了军营,目前跟着周慕去了武鸣。♀
本来他这次也想求了周慕将他收下,一道儿跟着去武鸣,可是他阿爹不许,死活拦着要他在邕州再呆一年,等成了亲生了娃再走,做为老耿家独苗,耿忠十分不情愿的答应了老父的哀求。
耿家原本不至于此,身为军户,早有马革裹尸的觉悟,只是十多年前的一场战事中,耿叔连着死了两子,自己在那次奔袭中又伤了腿,虽捡了半条命回来,却再也上不得战场,就着两个抚恤金养好了伤,生活却一下子险入困苦,妻子哀伤过度伤了身子,幼子耿忠还在吃女乃的年纪,寡母在得知自己两个大孙子没了时自己也跟着没了,他一个半残之人四处找活,也依然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走头无路之时,索性豁出命去准备截道,想着就是死也要一家人做个饱死鬼,哪知天公不作美,于瓢泼大雨中这一截竟截了个落魄书生。
这个落魄书生也光棍,看见一持刀拦路的大汉竟也不跑,于雨中大笑三声,口呼“苍天无眼,天道不公”等话,完了一撩衣摆向南而跪,叩了三个头后,就准备引颈待宰了。
彼时耿叔又冷又饿,紧张害怕之下,见对方不过一穷酸书生样,竟生出了不忍之心,最后只取了对方包袱里的全部吃食,银钱竟一分没拿。
事后秦达问过耿叔,当时怎么只取吃食不杀了人拿银钱,耿叔一脸羞愧的说道:“我都不准备活了,就想带着全家吃顿饱的上路,怕临死前再造杀孽,去了阎王殿不好交待,从而加重处罚,我自己投不投胎的无所谓,就怕连累了妻儿。”
以上,秦达总结,耿叔是个心软有良知的,也许不是个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是个肯顾妻儿死活的好丈夫好父亲。
没错,那被截的落魄书生就是秦达,而关于秦达与耿家的缘分,还有些留待日后分解。♀
现在我们再来说说耿忠。
耿忠是秦达看着长大的,因不喜读书,便拾起了祖传的枪法,一杆长樱枪耍的威风至极,秦达有心将他留在邕州府卫,有卢平的这层关系,想也无人敢置喙,只是这小子心中存着志气,又见好友卢有贵去军营不过两年就混了个佰长,心想自己并不差他多少,论武艺方面兴许还要略胜一筹,硬是拒了秦达的提议,成天吵嚷着要出去闯荡。
秦达见了目露欣慰,倒是耿叔百般不舍,这才有了先成亲生子,后从军的约定。
只是要成亲生子也得要新娘才成,耿家并非富户,来邕州城不过数十年,根基不深家资不富,之前也没想着让耿忠出去,就呆在邕州城里,晚几年成亲也好仔细挑挑,哪晓得这小子人小心却不小,一心想要出去闯个功名,这就急坏了耿家二老,这些日子是到处托媒人相看姑娘。
可是什么时候找老婆,都是你挑人,人家也要挑你,况且人家女方一听说结完婚有了身孕,男的就要立即去从军就不干了。
这又不是边垂地区,邕州城里的姑娘可比那些地方金贵多了,你一没有家财万贯,长的又不咋样的凭什么要叫人家姑娘守活寡?于是,耿家老两口挑来挑去也没人家肯允婚。
然而凡事都有万一,耿忠见自己父母百般挑不出满意的,眼看募兵期限就快到了,如果开春前不把自己的事情解决了,以阿爹和秦达的关系,完全可以令自己再晚一年入伍,耿忠怕夜长梦多,想着不若自己找一个来算了。
于是,他在被父母排除在结婚对象外的寡妇堆里,给自己寻了个看着好生养的,至于长相,那也还算是清秀吧!耿忠这样安慰自己。
目标确定了,但也得让人家同意吧?于是,耿忠在这些日子里是想着法的讨那小媳妇欢心,就想着什么时候人家答应了,自己也好早日月兑身。
昨夜大雪忽停,他在阿爹的职房里烤火,顺便帮些小忙,冬日天冷,阿爹腿脚不便,下床艰难,他自懂事起便每年冬日来职房帮忙,与职房内守门小厮也是混熟了的,两人正说着话,忽闻一阵幽香,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哪里来的香味?那小厮伸头往窗外一望,回头笑嘻嘻的答道:“花园里的,听闻女公子将到,怕花园里的残花败柳扫了女公子兴致,秦先生便与铁大人商量,将满园残景推翻全种上了梅树,这个香味应该是梅花开后被风吹过来的。”
耿忠听了便记在了心里,因彼时夜已深,府内守卫因主公的到来又森严了几分,他便没去冒险,待到天明,觑着府卫换岗的空子,他一头便钻了进去,堪堪折了两枝,便迎头碰上了正四处问路的满心。
这一惊之下可非同小可。
他恍然想起,种这些梅花时秦达可是下过禁摘口令的,说是只许看不许摘,要摘也只有将来的女公子能摘,他深悔平日只顾练枪,竟忘了理会这些锁事,临了看见正主才想起来这要命的口令。
秦达下这口令也是无法,梅花刚种下两日,才打了几个花苞,就叫人给折了去,一时叫他气个半死,为了在满心回来前能有片还能看的景致,不得已下了死命令。
可是这命令现在却成了耿忠头上的刀,不至死,却也要被拍个十来板,另外,耿忠追小媳妇的事情是瞒着家中二老的,想着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父母也没了反对的理由。
而之所以在发现满心,第一反应不是上前拜见,而是跑去将卢有福拉来,完全是耿忠心存的一点小侥幸,希望借由此事能让满心忘了他折花的事情,最好连提都别提。
有些事不经查,一查就容易揪出其他事,比如,他为什么去摘花?摘了花要拿去干什么?他撒不了谎,一个平日只顾闷头练武,一心想出人投地的人,什么时候有空闲欣赏起梅花来了?说出去也没人信呐!
满心是没提,可是她有眼睛看啊,卢有福这孩子被满心的形象打击的不轻,郁郁不乐,没有说话的兴趣,可是耿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满心非常善解人意的帮其圆场。
“梅花很香啊?回头我也折两枝插屋里。”天知道,满心这话确是真心实意,耿忠却以为满心这是在敲打他,忙低头将双手背身后,喏喏的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卢有福思绪飘洒,但耳朵没聋,一听满心这话忙往耿忠手上看,见其手掌空空,方低低的接口道:“那梅林本就是专为女郞准备的,女郞想摘尽管摘好了。”
“哦,是专为我准备的啊?那”满心顶着一张满是润肤膏的脸,捧着卢有福递上来的茶问。
秦达早被请去了刑堂,卢有福本着耿忠不是外人,既然遇见了到处问路的满心,就好心假传圣旨将满心引进了秦达的静心堂,一是想着昨夜阿爹的教导,想要在满心面前露个脸,二是送个人情给耿忠,谁叫他与自家兄长是好友呢!
跟了秦达些时日,卢有福憨态不变,心眼却很是长了几个,别看年纪虽小,却也是有着自己的思量,并且,他有信心,若秦先生知道他在处理这件事情上的用心,非但不会责怪他擅作主张,还会夸他脑子好使等等之类的话。
他这边什么烦恼也无,只管等着自家先生的到来,至于满心脸上的东西,他劝其清理过,却被满心拒绝,小小的脸上竟还露出个竟味深长的笑来,尽管糊着一层东西看不出美感,却还是让人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威胁感,遂也不再说话,自发的站到了一旁。
可耿忠不行,在满心开口说话时就提心吊胆的他,未待满心说完,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满心身前。
“女公子请恕罪,小的一时糊涂,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小的认罚。”因尚未入军职,他现在只能称满心为女公子,卢有福是以侍从身份入的府,故他可以称满心为女郞。
耿忠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别看他生的一副老实样,平日里不多言不多语的,可该他拿主意时绝不躲闪,看他在其婚姻的处理上就知道了,该承担的罪责他也绝不会推月兑,算是个敢做敢当的人。
然而,这样一个敢做敢当的人,日后却做了一件令满心感到无比厌恶又恶心的事。
当然,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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