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气成云,放屁成风。(凤舞文学网)
改名换姓,情理之中。
**山西去三十六里是个山间小盆地,靠近盆地中心地带有个庄子叫黄金庄儿,或因该庄儿地下有金矿而得名;或因有姓黄的和姓金的两大姓而得名,无人稽考。庄儿不大,如果是张飞李逵这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好汉,站在庄儿这头儿放个响屁,而且正好顺风,庄儿那头儿就能隐隐约约听到,有点儿象蚂蚱放屁的声音,或者象蚂虾放屁的声音;同时,还能零零星星地闻到点腥气儿,有点象空中掠过一只孤雁,撒下一抷白屎味儿。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黄金庄儿因有几个精英而誉满豫南。其中有个叫孔伯僧的年轻汉子,有一肚子好学问。他说:“我这一架子车破书(的知识),比蔡伦以前的五车还要多。”他精通歧黄,深谙堪舆。解放前,凭此走南闯北,不愁吃穿,逍遥自在,还成就了美好姻缘,半路上抱回个漂亮的女敕尼儿。
他很自负,矢志把学问做到孔孟之上,从为自己改名换姓可见一斑。他原姓孟,爹刚过百天,就改姓孔(随娘姓)。排行老二,却硬用个伯字,(他大哥不识字,也不和他争)。他解释说:“我虽然出身孔孟世家,但是,我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孔子是老二,孟轲也是老二。我这个伯字永远是老大。用僧更有讲究,仲尼的尼就是尼姑的尼,僧就是和尚,和尚为主,尼姑次之。”
解放后落叶归根,边种地,边悬壶,边看阴阳宅,边改名换姓,小日子比众邻居滋润得多。
他尝到了起名的甜头,就请木匠做了一个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八卦起名馆”。收钱收礼都不多,有时,比孔子收学生礼还要少,象征性的。客户主动上门求名者居多;偶尔也主动出去起。本庄尤成器的姓名,就是他亲自上门改的。
尤成器的娘过罢“五七”的当天,孔伯僧到他家坐坐,表示慰问。见他哭哭啼啼,他成竹在胸地说:“看你这日子过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知道船在哪弯住不?”
他止住哭,甩把清水鼻涕,有气无力地答:“不知道。”“你的姓名有毛病,必须改。”“咋啦?”“你娘是姓龙吧?”“嗯。”
“卦上说,姓龙的不能嫁给姓尤的,天生的冤家。从前,有两个秀才,一个姓龙,一个姓尤,赶考赶巧同住一间客房。客客气气地互报了‘贵姓’之后,马上马面不对驴脸地争吵起来。龙秀才说:‘尤者忧也。远古的蚩尤就是虫子成了精,叫舌蝇精,变成了妖怪,作恶多端,被黄帝爷斩杀了。老百姓唾骂蚩尤是无耻之尤。唉!虫子就是虫子,咋折腾也成不了龙。我估计你赶考没戏,瞎子点灯白费蜡。’尤秀才反唇相讥:‘龙不就是比尤多那一道子吗?六个指头挠痒!要不是做的斜撇子事太多了,仓颉爷造字时也没理由添那一斜撇呀?再说了,没有我尤,那有你龙?数典忘祖!’龙秀才恼羞成怒:‘你,你是山沟里狗,少见多怪。那一撇象征着黄帝爷斩杀蚩尤的宝刀利剑。想当年,仓颉爷把造的字奉呈黄帝爷御览,黄帝爷问:‘咋没见龙字?’仓颉爷答:‘这个字太高贵,在下不敢造次,特留给您的。”黄帝爷刚凯旋归来,从斩杀蚩尤得到灵感,遂在尤字上添一撇,并解释说:‘斩杀蚩尤者,龙也。’从此而后,凡称帝者皆为龙。’二人唇枪舌剑,闹得鸡犬不宁,拉拉扯扯到老板娘那里,都强烈要求调换房间。”
尤成器挠着头皮说:“怪不得的,俺爹俺娘吵吵闹闹一辈子。你咋不早点言一声儿,别叫俺娘嫁给俺爹,或是别叫俺爹娶俺娘。”
“晚啦!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半月啦!”“那你看我还管姓谁的姓?”“姓儿可不是胡乱改的。你就姓龚吧,连爹带娘的姓儿都姓着。这叫复姓,懂不?这个龚字极妙,有龙有尤,而且从这个姓里可以看出来,你是姓龙的和姓尤的共生的。”
“我的名字可是算卦仙儿起的,也有毛病?”
“名字更有讲究,它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祸福。古贤人尹子文曰:‘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验名。’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算卦仙儿说,我的名儿给姓儿搭配,就是特别能成大人才,当个县长、省长啥的都没问题。”
“你今年多大啦?”“虚岁三十多一点儿。”“三十而立。你饿得三根挑个头,站都站不稳,立啥立?别痴人说梦啦!官没当上不大紧,还把你爹、你娘、你妹子都克死了。知道器是啥意思不?是哭的异体字,正看是哭,倒看还是哭。一年没过去,你说你哭了几场?”
“那,那改个啥名儿哩?”尤成器抹拉着头皮,一脸难色。
“你是属狗的吧?”“你咋知道?”“器字中间夹个犬,犬者,狗也。你不属狗属啥?起名还得考虑属相,懂吗?属狗的好吃肉,还得有房子住,不然,就是野狗。根据龚姓儿,你叫庙月最妙,有瓦房住,有肉吃。赶快搬到庄西头龙王小庙里住,再有一轮明月照耀着,极富诗情画意,而且否极泰来,女儿满堂,骡马成群。”
尤成器更加困惑:“姓儿也改了,名儿也改了,凭啥还得搬家?我有房子,我不住那鬼不繁蛋的地儿。”孔伯僧一脸严肃地说:“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这宅子也有毛病,一头大一头小,越住人越少,典型的阴宅。你这房子一头低一头高,标准的棺材。你这阴气太重,我敢说,不要一年,你也得上那间里去!”
尤成器很难为情地苦笑笑,说:“你看我一摊儿,也没啥好东西报答你的,等我挪到小庙里发了财,好好报答你。”
孔伯僧笑笑说:“报啥答?听说你家有一本《徐王八世家传效方》,你要它也啥用,不如我替你保存着。”
尤成器从破柜里翻出一个布包,交给他说:“给,我以后找你开方子,别给我要钱都中啦!”
笫二天,尤成器就搬到了小庙里。从此以后,花名册上都用龚庙月,签字画押时也用龚庙月。但是,口头上仍叫他尤成器,习惯了。为了方便叙述,在以后的情节里,还用尤成器这个口语,特此声明。
别看尤成器是个单寡汉,也别看他穷得烧雪不化,他可是黄金庄的精英之一,而且又和门续延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因此,这里先对他的家庭背景轻描淡写几笔。
他三十浪荡岁儿,身材高而瘦,脖子长而细,喉节大而突,比如鹤膝,说话或咽口水,上下滑动明显,象机器刚发动的活塞。瓜籽脸形,可惜不是南瓜籽,而是葵瓜籽。面色菜青与营养不良无关,好年景过大年,杀猪宰羊,面不改色心不跳。
这一年冬天下大雪,他爹扛着猎枪顺着兔子脚印走,滑进土井里,十个指甲盖扒掉五对,也没爬上来。家里少了顶梁柱,日子更难熬。他娘一病不起,小妹因吸吮不出女乃水日夜哭。
他每天天不亮就到外庄儿要饭。有一天清早,他倚着这家门框,一边用棍撵着狗,一边哀说:“大娘!行行好吧!俺爹冻死了,俺娘有病,还有一个吃妈的小妹儿。”小屋里黑糊糊的,狼烟滚滚,隐约看见一个老太婆顶住手巾,趴在锅台门口吹火,呛得不时地咳嗽。
他爬起来擤一把鼻涕,随手抹在大胯上,拽下手巾擦泪,一蹦大高,高声大骂:“你连公母都看不出来,还管出来要饭?滚!丧门星!”
狗仗人势,听见主人“滚”,叫得更烈,蹿得更猛,在打狗棍的扫荡下,仍奋不顾身地朝他上咬一口,鲜血把破棉裤染红了一大片。
这个“大娘”成分高,爹怕绝后,要他妹子换亲。他妹子寻死觅活不同意,他娘疼闺女也不同意。爹气死了,娘上吊了,妹子私奔了。他想女人,得不到女人,就恨娘、恨妹子,凡是女人都恨,都“呸!”就连带“女”边的字也厌恶,听人说到“好”、“孬”也不舒服。因此,他喊他“大娘”当然“咴咴”大恼,驴一样。
他半夜才模到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连声喊“娘”。娘不答应,小妹也不哭。他有不祥预感,半盒火柴快擦完了才点着桐油灯,看见桌子上有一截手指,心里一紧。端灯照照娘,娘死了,眼瞪着,嘴张着,是说话的口型,也是饥饿的定格。娘的皮肤姜黄,紧贴在骨头上,肋骨历历,干瘪的**象两个空面袋子,挂在没搪泥的砖墙上,又象中山装下面的两个空兜耷拉着。娘紧紧搂住小妹,另一只手食指插在小妹的嘴里,小妹还有余温,也是死不瞑目。他把食指从小妹嘴里拔出来,手指断了一截,血已淌干。
他解开自己的破袄,把娘搂在怀里暖着,拿着快冻成冰砣的半拉馍,用力咬,慢慢嚼,和着泪,一口一口地抿进娘嘴里,直把嘴抿满。然后又把娘的眼皮抹下来,撕心裂肺地哭,一直到天亮,邻居们赶来时,他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