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白雾 第十八章(四)

作者 : 任勤

()在溪河湾大队“抗洪斗争总结和灾后重建动员大会”上,在全体知青的一致要求下,经大队革委会和“五·七”连领导的研究,同意将赵炎的事迹进行整理,以“奋不顾身抢救集体财产”的事实为根据,上报给公社团委和团县委,请求授予他“优秀共青团员”的称号。后经邱成峰个人的强烈要求,在上报的材料中又加上了“舍己救人”的内容,同时明确提出“保留在确认其死亡后,进一步提出追认其为‘革命烈士’的请求。”

对于赵炎失踪要不要通知其父母的问题,大小队的几个领导和张长春都多次征求过赵艳的意见,但赵艳始终没有拿定主意。赵炎的事迹上报之后,青年点的同学经过反复的商量,最后都主张暂时不告诉两位老人,并为赵艳如何应对老人想出了办法。

半个月以后,远在北大荒的两位老人接到了女儿赵艳的一封信。信中说,赵炎考上了大学,读的是有关军事工程的保密专业,这个专业政审非常严格,赵炎是因为成绩突出,才被破格录取,但组织上要求其必须与父母划清界限,否则不予录取,因此,赵炎从此就不便再与二位老人联系了,希望父母能够理解和原谅。二位老人看过信之后,既为儿子能上大学而高兴,又因从此可能就与儿子断了联系而难过和伤心。

重建家园是灾后的主要工作,队里的所有劳动力晚上都住在路基上的窝棚里,白天都忙着清理房场、挖地基、盖房子。

根据王队长的建议,在新房盖好之前,队里的老人和孩子可以去附近各大队投亲靠友,附近没有亲友可投靠的,可以暂时安排到北崴子的敬老院去住。而队里要集中主要劳动力,争取在霜降之前先把大队部和青年点盖好,同时芦溪镇供销社也在调集建筑材料,委托队里给溪河湾供销社盖新房。如果进度快的话,这三处房盖好了,就再帮最困难的几户社员把新房盖好。来年开春后,再根据各家的具体情况、按轻重缓急,给每一户社员盖新房。

用了十多天的时间,除了在地里补种了一些萝卜、白菜,抢收、晾晒一些水浸过的半成不成的高粱玉米外,村里的几处房场也都清理干净了,清理出来的还能用的旧房木,石头等都集中到了一起。县里和公社调拨来的救灾物资到位后,王队长将劳动力分成了三组,分别负责建青年点、大队部和供销社。空荡荡的溪河湾里,只有三处在建工地,十分显眼。

这天上午,已经半个多月不见的邮递员,出现在被洪水冲刷的凸凹不平的公路上。进村之后,他下了自行车,推着车边朝供销社的“工地”走来,嘴里还大声的喊着:“谁负责收一下你们队的信件和报纸!”

在毫无遮挡的、空旷的溪河湾,声音传的很远,三处工地的人都听见了,已经多日不见书信和报刊的知青们都放下了手里的工具,向邮递员跑了过来。看到这种情景,正在大队部“工地”砌墙的王队长,冲着青年点的“工地”喊了一声,“张主任,歇会儿吧!”自己就放下了瓦刀,跟几个社员蹲到刚砌好的墙根下抽烟去了。

赶在前面的高洁,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一叠信件和一捆报纸。她先翻了翻信,见没有自己的,却有一封是寄给邱成峰的,便将所有的信都交给了他,自己则拿着报纸返回到青年点的“工地”,坐到一根房木上,一张一张的翻看着。

李铁龙的那封信表以后,省报和人民日报先后都开设了讨论教育革命的专栏,主要登载一些读者来信。在这些读者来信中既有支持、赞同李铁龙观点的,也有反对、批评李铁龙观点的。翻过几张报纸之后,她竟然现在省报和人民日报上,都登载了自己在考场上写的那篇批判李铁龙观点的文章,只不过登载的不是全文而是“摘要”,署名也不是“高洁”,而是“一考生”。她认真的读过之后,虽然感到“摘要”有某种程度的“断章取义”之嫌,但总体上还是符合自己所要表达的观点。她不想张扬此事,便悄悄的把这两张报纸叠好、收了起来。

起初知青们都围着邱成峰查看有没有自己的信,过了一会儿,又都凑到高洁这边来翻看报纸,邱成峰则在独自看着自己的那封信,信封上写的收信人虽然是邱成峰,但内容却是写给青年点全体同学的,信中写道。

“邱成峰、高洁及青年点全体同学:

“几天前从广播中听到了溪河湾遭受洪灾的消息。在省城的同学曾到你们的家里询问你们的情况,但均未得到具体的、可靠的消息。我们又多次给县里和芦苇河公社打电话询问,得知溪河湾在这次洪灾中受灾最重。我们本想组织省城的同学回溪河湾一趟,为那里的灾后重建尽一份力量,但因这次洪灾造成县级公路损毁严重,交通近乎中断,因而未能成行。虽然我们没有回去,不能和你们一起度过这段艰苦的日子,但我们的心是和你们在一起的。

“当你们在与天奋斗、与地奋斗的时候,当你们面对洪灾造成的困难的时候,应当知道你们并不是在孤军奋战,省城的同学和朋友们在关注着你们,我们就是你们的坚强后盾,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会随时回到溪河湾,和你们一起重建家园。希望你们振作起精神,增强战胜困难的决心和勇气。

“洪灾所造成的后果和你们所面临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你们不仅需要精神上的支持,更需要物质上的帮助,为此,我们在省城的同学,还有在部队的常守志,每人都拿出一个月的工资、集中到一起,准备寄给你们,以帮助你们渡过难关。

“另,还听说邱成峰、赵炎和高洁参加了今年的高考,不知结果如何,希望听到你们金榜题名的消息。

“最后愿大家能扬当年红卫兵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和广大贫下中农一起,携手并肩、战天斗地、重建美好家园。

“革命的敬礼!

省城全体同学

一九七三年八月十六日”

几天以后,邱成峰收到了省城寄来的一张三百元的汇款单,同时王队长也收到了一张同是省城寄来的、同样数额的汇款单。

收到这笔钱之后,青年点专门开了一次会,讨论该如何使用它。颜宝柯主张委托赵艳,以她和赵炎的名义转寄给他们的父母,但被赵艳拒绝了。张保忠主张暂时把它存起来,以备急需,理由是将来青年点的人会越来越少,而困难会越来越多,但他的主张也没有得到大家的赞同。最后高洁提议,用这笔钱在南山头建一座“抗洪纪念碑”,将八月八日生的洪水和赵炎的事迹记录下来,作为永久的纪念。她的提议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赞同,但鉴于队里正集中力量建房,所以建纪念碑的事要拖后一段时间。

中秋节之前大家一直关心的两件事都有了结果:第一件事是,黎晓华打来电话说,芦苇河公社团委报请团县委之后,团县委决定授予赵炎“优秀共青团员”和“抗洪模范”称号;第二件事是,高洁接到了省城北方大学哲学系的录取通知书。

面对这两件事,邱成峰的心绪很乱,赵炎失踪留给他的阴影是主色调,无论如何心情是好不起来的。他觉得不管是“优秀共青团员”也好,还是“抗洪模范”也好,对赵炎本人来说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至多是对他妹妹赵艳的政治前途有一些积极的影响。对于高洁被大学录取的事,按邱成峰一贯的道德标准和思维原则,应当是抱着“成人之美”的态度,为她感到高兴才对,但这次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还产生了些失落感。

文化大革命以来,尤其是下乡插队以来,在与高洁的交往中,邱成峰好像一直有着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自己出身于工人家庭,根红苗正,高洁呢,由于父亲和母亲的问题,再加上在文革中本人曾有过反对“林副统帅”的言论,后来又站错了队,参加过武斗,所以一直承受着巨大的社会环境压力。在以往在交谈中,每当高洁一些牢骚,流露出某种悲观情绪的时候,邱成峰总是带着同情去开导和劝慰她,即使是邱成峰自己在遇到挫折、情绪低落的时候,只要一接触到比自己遭遇到更大不幸的高洁,他就会进入一个幸运者的角色,在劝慰高洁的同时,自己也得到了安慰。

现在情况不同了,高洁就要离开溪河湾了,并且不是进工厂当工人,也不是进商店当营业员,而是上大学。“大学生”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宠儿”,还戴着“老九”的帽子,但是到哲学系去学哲学,这对于一个有着强烈的精神追求的人来说,无疑是进了理想的殿堂。

这次参加高考,邱成峰是充满自信的,他自认为在三个人中,自己被录取的可能性最大,可最终被录取的却是高洁。对此他并不嫉妒,只是想知道事情的内幕——整个招生程序是怎样的——是哪些环环相扣的因果联系,导致了在这张录取通知书上写上了高洁的名字。

近几年,邱成峰现自己患有“思维强迫症”,他曾企图寻找患此症状的原因,并追溯到了童年时期。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有一把心爱的木制“手枪”,是哥哥给他做的、很精致,涂着黑漆,看起来有一种金属的质感。那年暑假时,学校在“‘八·一’公园”组织军事夏令营,玩“攻山夺旗”游戏,他特意带上了那把心爱的“手枪”。那天玩的很痛快,当他和同队的伙伴冲上假山顶,“俘虏”了对方的“卫兵”,拔下了对方的“军旗”的时候,才现自己的“手枪”丢了,为此他郁闷了好几天,还悄悄的掉了一回眼泪。尽管后来哥哥又给他做了一把几乎和原来的一模一样的“手枪”,他还是经常想:原来的那把“手枪”是爬山的时候丢的呢,还是划船时候丢的?是掉到河里了,还是掉到草丛里了?最终是被谁捡到了,还是仍然“躲”在某个很隐蔽的地方,而没被人现?他甚至暗自许愿,那把“枪”可以不要了,只要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丢的?丢在了哪里?是被谁捡到了,还是仍然藏在什么地方?就行了。

邱成峰这类想法并不能说是“奢侈”,但世界上即使是最简单、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要想揭示它之所以生的一系列因果联系,也是极其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如此,邱成峰才在自己的学习中、人际交往中、社会活动中积攒了许多没能找到答案、或者根本不可能找到答案的问题,并且不时的想起它们,有时还做着毫无意义的思考。

高洁的《录取通知书》上注明,到学校报到的时间是九月十二日至十四日。恰好十一日就是中秋节,她本应早些回省城,陪一陪因病刚从干校回省城治病的母亲,一起过一个团圆的中秋节,然后再到学校去报到,但经过考虑,她还是决定留下来,和青年点的同学们在“窝棚”里过一个有着非常意义的中秋节。

农历八月十五,队里放了半天假,“窝棚”里的“中秋晚宴”吃的很早、也很丰盛。高洁执意这顿饭由她个人出钱,但同学们并没像以往那样表现出很高的热情,甚至连谢意都没有表示。

晚饭后,天还没黑,按着两人事先的约定,邱成峰先到了南边村口,过了一会儿,背着挎包的高洁也到了,然后两人一起向南山头走去。高洁临走前要到南山头看看,选一个立“抗洪纪念碑”的地方。

不一会儿就到了南山头的山脚下,从山脚到山头只有一条狭窄陡峭的小路。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路爬上了山顶。南山头相对平坦,大约有半亩地的面积。这里植被茂盛,长满了灌木,其中最多的是杜鹃花,又名叫映山红,就是朝鲜族人说的金达莱,如果是四五月份来到这里,就会看到山顶开满了红杜鹃,现在花期已过,能看到的只是郁郁葱葱的绿叶。

“你觉得这里可以吗?”邱成峰问。

“我认为可以,如果碑立在中间,每年清明节期间,周围开满了杜鹃花,会加重悼念的色调和气氛。”高洁话语间透露出了自己的心里活动。

“高洁,你怎么能想到悼念活动呢?”邱成峰明知高洁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还是言不由衷的问了一句。

“咱们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认为赵炎还会回到我们中间吗?”高洁伤感的说。

邱成峰无言以对,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寂静中,高洁在轻轻的抽泣。

一轮明月从东方远山的顶部露了出来,慢慢的、越升越高,银光铺洒在南山头。

“高洁,别哭了,也许奇迹会生,说不定哪天赵炎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但纪念碑是一定要建的,它记载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我们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时刻、一个重要事件。就让纪念碑永远立在南山头吧,让它见证溪河湾知青们的历史瞬间!”

高洁停止了哭泣,转过身望着山下在朦胧月色中,曲曲弯弯、向两方无限延伸的公路,明天自己就要沿着这条公路开始新的征程了。

“邱成峰,自从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总感觉同学们对我有些疏远,有时我主动想和谁说几句话,人家都不爱理我。说实话,我从内心里觉得,这次上大学的机会应当是你的,或者是赵炎的,而绝不该是我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同学们就不会误解我了。”

“同学们对你不会有什么误解,是你太敏感了!现在赵炎下落不明,大家情绪低落,都不爱说话,这些你应该理解。”邱成峰解释着。

“你不用解释了,我是有判断能力的,天不早了,咱们下山吧,立碑的事你们大家代我多出些力吧!到了山下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小路比较陡,邱成峰走在前面,他不时的回身掺扶一下高洁,到了山脚下,邱成峰忍不住的问:“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话要说吗?”

高洁没有吱声,她从挎包里掏出了两张报纸,递给了邱成峰。

邱成峰接过报纸,脸上带着不解的神色。

“这两张报纸上登着我写的文章的摘要,你回去看一看。”高洁平静的说。

“你写的文章!什么文章?”邱成峰惊异的问。

“考试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批驳李铁龙观点的文章,和试卷一起交了上去。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主要是想表达一下我的观点,为我们这些始终没有放弃理想,在艰苦条件下仍然坚持学习科学文化知识的人说几句话。”

“你敢公开批判李铁龙的观点?而且是在考场上!”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要知道,李铁龙的那封信可是有来头、有背景的,配的那篇《编者按》就说明了这个问题。”

“你说的这些我当然很清楚,并且当时也做好了受到批判和落榜的准备,没想到我却被录取了,这其中的原因我也想不明白,也不知道那位李铁龙的命运如何?”

“文化大革命以来,政治形势多变,我们的思想总是跟不上形势的变化,这就更需要我们加强学习,提高我们的政治觉悟,以便能跟得上形势的展。以后你就是北方大学哲学系的学生了,所以在政治上一定要成熟一些,凡是在正式、公开的场合,表达政治观点的时候,要慎之又慎。吴文甫的父亲说过,五七年反右时,省医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的八个教授和讲师中,有四个被打成‘右派’,三个定为‘中右’。从这当中希望你能悟出些东西来,批驳李铁龙的事,你就有些轻率和冒险了。”

看到高洁没有反驳,而是用信任的眼神在看着自己,邱成峰又接着说道:“当然了,现在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你的手里,说明这件事并没对你产生什么负面的影响,不过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你以后一定要特别注意,不要再有类似的做法,在重大的原则问题上,尤其是在政治问题上千万要谨慎,不要以自己的政治生命作为冒险的代价。”

“非常感谢你的提醒,我以后会注意的。对啦,你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没有什么新的想法,一如既往吧!”邱成峰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尽管结果是不可预测的,但努力行动便是一切,实现上大学的理想,是我不变的追求。当然,我也做好了扎根溪河湾,当一辈子农民的准备,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吗!”

“你不会那么悲观吧?记住**的那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要保持你那不变的追求和坚韧不拔的毅力,理想是一定能实现的!”

回到窝棚里,颜宝柯和张保忠点着马灯在下象棋,刘红军在另一边借着灯光在写家信。邱成峰点上了自制的小煤油灯,翻看着高洁给他的那两张报纸。看完报纸,他完全理解了当时高洁的良苦用心,但对于敢与那篇《编者按》唱反调的高洁为什么能被录取,他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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