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白雾 第十九章(二)

作者 : 任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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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前,大队部、青年点和供销社都先后“竣工”了。因为国家电网线路要通到村里了,所以今冬队里的主要工作就是配合电业部门,完成电网线路的架设,为此,队里全体劳动力都集中住宿,集体开伙,男劳力暂时住在临街的供销社,女社员住在大队部,知青也搬回了新青年点。因为供销社只有值班室里有一铺不大的火炕,营业室和库房里只能打地铺,大队部里也只有火墙而没有搭火炕,所以一部分当地的男女青年也住到了青年点里,张云鹏、马继明和杨育林住在男生宿舍,马志敏、王秀珍和张兰芝住在女生宿舍。

有了安身之处和喘息的时间,青年点的几个人经过商量之后,由邱成峰和赵艳出面,跟王队长讲了要在南山头立纪念碑的事,王队长跟几个大队领导商量后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并拨给了他们一些水泥和砖石。青年点的几个人,在杨育林、王秀珍他们五、六个当地年轻人的帮助下,用了十几天的时间,在南山头建起了一座二米多高、用砖和水泥砌成的纪念碑。纪念碑的正面,是涂上了红漆的五个阴文大字——“抗洪纪念碑”;碑的背面镌刻着洪水生的时间,记载着赵炎在抗洪中的事迹和他的人生简历。

临近春节,知青们照例是要回省城过年的,可赵艳的父母还在北大荒,赵炎的下落也仍是毫无线索,赵艳该怎么办?是去舅舅家,还是回父母家?她自己拿不定主意,其他人也想不出好主意。按照往年的情况,她和父母都应该去舅舅家,可是舅舅是大学的副教授,人很精明,如果问到赵炎的情况,城府不深的赵艳是很难自圆其说的;那么去北大荒父母那里?一般情况下,理应如此,但大家也怕赵艳情绪上有所流露,或者说漏了嘴,让两位老人察觉到赵炎的事情。可是不去舅舅那儿、又不去父母那儿,那么该去哪儿呢?大家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想到了高洁。

年三十,赵艳在高洁的陪伴下,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赶到了北大荒、白泡子农场三队,到赵艳父母家里时,已经是掌灯时分该吃年夜饭了。与村里多数烛火通明、饭菜飘香的人家比起来,父母的家里不免有些寒酸和冷清,两间土坯茅草房,两铺土炕,南炕铺着炕席,北炕糊着牛皮纸,南炕上放着一张小炕桌,炕桌一头放着一盏油灯,桌面上放着两碗米饭,一盘猪肉酸菜炒粉条,一小盘花生米,一大碗小鸡炖蘑菇,还有一个椭圆形的鱼盘,里面盛着一条一扎半长的清炖鲤鱼。

坐在炕梢一侧的母亲拿着半瓶酒,正准备给坐在对面的老伴的酒盅里倒酒,她模模糊糊的看见两个人进了屋,手握着酒瓶愣在了那里。

“爸、妈!”赵艳哽咽的嗓音里,混合着复杂的情感。

“小艳!”爸爸扭过头来,惊喜的叫着。

“是小艳!”母亲如大梦初醒。

几天前,父母已经接到了赵艳的信,信中说,赵炎因学习压力大,假期要在学校里补课,春节不能回来,自己也就不去舅舅家过年了,为了今后的政治前途,也不想回家,准备留在青年点过春节,以表示和父母划清界限,希望父母能够理解和原谅。接到赵艳的信之后,两位老人虽然很伤心,但还是理解兄妹两人的做法的,内心里只盼望着女儿也能和儿子一样,不受自己的影响,有一个好的前途,为此,甘愿接受与儿女断绝关系,不再来往的现实。

现在女儿突然出现在面前,两位老人真有些喜出望外。

“爸、妈,这是高洁,以前去过我们家的,你们认不出来了吧?”

“啊,是高洁呀,真是女大十八变那,越变越漂亮啦,小艳要是不说呀,还真就认不出来了。”

母亲边说边下了地,一手拉着赵艳,一手拉着高洁,仔细的端详着。

“快让小艳和高洁上炕暖和暖和吧,把锅里的小鸡炖蘑菇都盛上来,再给她们盛两碗饭!”坐在炕头的父亲,挪到了饭桌的对面,把炕头的位置让了出来。

在父亲的恳请和母亲的推让下,赵艳和高洁只得上炕坐到了炕头。

两宿一天的时间,不算长,但却跨越了癸丑和甲寅两个年头,近四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四个人都只睡了不到十个小时。赵艳和高洁为安慰两位老人,在用心的编排、描绘着赵炎现在学校“保密专业”的学习生活,以及未来的军工科技人员的“保密工作”。两位老人相信了、并享受着她们的编排和描绘,看起来心情比以往好了许多。

大年初二的一早,赵艳强忍着与父母离别的悲痛,以尽量减少来往,避免招惹麻烦为借口,和高洁离开了白泡子农场,踏上了返程的路。

回到省城高洁家时,已是大年初三的上午,放假在家的母亲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关切的询问过赵艳家里的情况之后,便安慰她说:“你和赵炎都是好孩子,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现在有些人对党的阶级政策不能正确的理解和执行,还有一些人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又大肆的加以歪曲,才造成了一大批‘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的现实。你们要相信这种被歪曲了的‘阶级政策’,总有一天会被矫正的。我过两天还得回干校去,你就住在家里吧!也算替我陪陪高洁,以后回省城你就到家里来,即便我在家,也住得下,你和高洁住在一起也有个伴。”

“谢谢阿姨,我已经把这里当成我的一个家了,我北大荒有个家,省城有个家,也算不幸中的有幸,以后别的同学回家的时候,如果我不便回北大荒的家,我就和高洁一起回这个家。”赵艳带着哽咽说着。

初六,邱成峰去高洁家看望赵艳,打听一下她这次回家看望父母的情况,没想到林秋月也在那里。情绪低落的邱成峰内心里是不愿意见到已经回城的同学,尤其是怕见到林秋月,所以在询问完赵艳父母的情况之后,便不再主动的说什么,而只是被动的应酬着。在三个女同学的言谈中,他感觉赵艳精神有些抑郁,对此他很理解,可是作为大学生的高洁和已调到局机关做机要员的林秋月,心情也并不愉快,他就有些想不明白了。是她们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还是封闭单调的农村生活,钝化了自己对事物的理解和判断能力?高校的大学生和省城的机关干部的身份,不论是对于以前的高洁和林秋月,还是对于仍留在青年点的同学们,那都只是一种梦想和不可企及的奢望,而现在已经实现了这种梦想的高洁和林秋月,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它的美好,或许她们是在赵艳面前有意掩饰自己心中的喜悦,以避免给赵艳造成心理落差,增加她的心理压力?

不能设身处地的邱成峰,确实很难理解高洁现在的心情。

作为一名哲学专业的大学生,在这“政治挂帅”的年代,本应是令人羡慕,也是足以令自己感到自豪的,但高洁却“自豪”不起来,有时反倒羞于对人谈及自己的“大学生”身份,其原因在于当今社会上对“工农兵学员”存在着偏见,有人说现在的高校是大学的牌子、中学的课程、小学的水平、幼儿园的秩序。这种评价虽然过于偏激,高洁并不完全赞同,但学校的现状和多数学生的水平也确实令人不满,李秋菊在看《反杜林论》时,见到“无穷大”符号,竟说排版工人将“8”字排倒了;七二级物理系的一位学生,到低压开关厂“开门办学”时,竟连怎样计算产品的合格率都不会;到学校和系里领导班子“掺沙子”的“工宣队”的领导,竟然一本正经的问“汉武帝是哪个系的?”还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大声的呼叫什么“语文系”、“算术系”,面对高等学校的如此现状,置身其中的她怎么能“自豪”的起来呢?

自从刘书记找她谈过话之后,高洁总是在努力的寻找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改变对大学现状和李铁龙观点的看法,但她又总是感到理由并不充分,总是说服不了自己,这又使她的思想常常处于矛盾状态。

在矛盾和苦恼中,她多次想到赵炎,但赵炎已经失踪许久了,她又想找机会和很有见地的邱成峰倾述一下内心的苦闷,希望能从他那里求得理解和安慰。恰好邱成峰来了,但他好像是特意来看赵艳的,对自己甚至对林秋月都表现的很冷淡,即便不是如此,现在当着赵艳和林秋月的面,自己也无法单独和他聊的太多,只好等以后再另找机会了。

没过多一会儿,她便知道,机会近期是没有了!因为赵艳说自己想早点回青年点,只要有同学提前回去她也会跟着一起走。出乎高洁和林秋月意料的是,邱成峰竟马上说他自己后天就回青年点,可以和赵艳结伴一起走。

高洁有了一种感觉,昔日的同窗好友,如今情感上已日渐疏远,她知道这是因不同的身份和社会地位所产生的差距所造成的,这种差距拉长了情谊的纽带,使它变得越来越纤细,甚至有了断裂的危险。

林秋月对邱成峰更多的是理解:青年点的同学已是寥寥无几,且未来难以预料,即便是将来有回城的机会,回城后又能干什么?自己是一个女生,现在作为一个机关干部,对有些人来说,这是非常令人羡慕的,可实际生活和工作又是怎样的呢?还不是每天和文件、档案、资料打交道,况且他是一个有着非凡理想的男生,当兵显然已经龄,上大学也只能靠机遇,命运不能由自己掌握,这是最苦恼的事情。一贯坚守理想,并且以理想为精神支柱的邱成峰,可能已经失去了方向和目标,也许心中的精神支柱正在倾倒,那么他现在需要劝导和安慰吗?以自己对他的了解是不需要的,他的自尊心极强,他不希望别人看到他的脆弱,尤其是不希望自己看到他的脆弱,那么他的精神支柱真的会坍塌吗?不会的!要给他时间,他需要等待机会,他一旦抓住了某个机会,就一定会月兑颖而出的。

再想想赵艳,她是最值得同情的,与她相恋的徐良参军后还和她有书信往来,复员后却因从事公安工作,在家长和单位领导的压力下几乎与她断绝了联系。现在她不仅失去了相知相恋的人,失去了从小就相依相伴的哥哥,又远离了父母,且无法向父母吐露真情,只能自己默默的承担着痛苦,一起下乡的其他女同学也都先后离开了青年点,只剩下了她和肖日萌,她是很孤独的。

邱成峰原来和赵炎关系很好,但对赵艳并没特别的关注,因为当时她有赵炎和徐良的关心和照顾,现在又会怎么样呢?邱成峰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人,但当自己也陷入苦闷当中的时候,他会格外的关照处在孤独、痛苦中的赵艳吗?

想到这里,林秋月莫名的产生了一种酸涩的感觉,她不愿再想下去了。

邱成峰本想约颜宝柯一起回溪河湾,但当他知道这次颜宝柯又没能见到谭影,并从徐良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谭影的事情,意识到她与颜宝柯之间的关系已经出现了问题,便决定不打扰颜宝柯,而是自己带着赵艳一起回到了青年点。好在青年点里还有杨育林、王秀珍这些当地的男女青年做伴,不会产生其它的什么影响。

元宵节之后,同学们都6续回到了青年点,几天来大家都在津津乐道的谈论着在省城的见闻,唯独颜宝柯一直是闷闷不乐,邱成峰看在眼里,但并没急于去劝慰他。最后,还是颜宝柯自己忍不住了,一天晚上,趁着大家在大队部吃过晚饭,呆在那儿的热火炕上打扑克、下棋、闲聊的时候,他拉着邱成峰回到冷清清的青年点,谈起了自己心中的苦恼。

“成峰,我和谭影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可有些事我就是想不明白,单独和你唠唠,你帮我分析分析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去年把手表退给你之后,这一年来也没怎么联系,今年春节又没见到她?”

“这些事都瞒不过你,不过从一般的情况来看,男女朋友之间分分和和也是平常的事,犯不上去多琢磨它。”

“既然是平常事,你也明白犯不上去多琢磨,干嘛成天愁眉苦脸的?”

“如果你知道当初谭影是怎么上的学,你就不会认为这是一般情况下的平常事,也绝不会这么说了。”

“谭影当初能上学,那不是因为黄龙彪政审没通过,就把名额给她了吗?”

“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其实龙彪被刷下来后,招生名额是给了我的!”

“招生名额给了你?”

“是啊,给了我!”

“这怎么可能呢,弄北沟羊的事不是也牵扯到了你吗,怎么还会把名额给你呢?”

“这一点我也一直没想明白,可当时名额确实是给了我。”

“那最后为什么是谭影走了呢?”

“是我把名额让给了她。”

“是你把名额让给了谭影?”邱成峰很惊讶。

“龙彪的名额空下来之后,谭影约我谈了一次话,确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当时,我们俩都认为她先回城更符合我们的共同利益,所以我就答应把名额让给她,她当时还信誓旦旦的表示非我不嫁,回省城后一定等着我,还说即使我将来回不了城,困在溪河湾了,她也要嫁给我。她这么说,令我很感动,但我并没要求她一定等我,并且告诉她,回城后如果遇到了更合适的人,她完全可以自由选择。她当时的态度非常坚决,赌咒誓的说,如果将来变了心‘天打雷劈’,还开玩笑说,如果她没等我而嫁给了别人,让我在她举行婚礼时去送花圈。”

“名额先是给了你,你又让给了她,这事做起了那么简单吗?不得经过大小队领导吗?怎么大家一点都不知道呢?”

“黄龙彪落选的事,谭影好像提前就知道了,她和我说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大相信,第二天马志强有些讨好似的告诉我,我才相信了,那天晚上,我和谭影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办法,带着烟酒一起去了马志强家,表明我要把名额让给谭影,请他帮帮忙,马志强当时借口怕自己一个人说了不算,没有立刻答应,后来谭影又一个人去找过马志强,那天她从北崴子回来后又突然主动提出要与我生关系,我当时还是比较理智的,没有这样做,但这足以表明她对我是真心的!”

“一个女生,主动的提出这样的要求,确实说明她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邱成峰嘴里虽然这样说,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想起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所描写的,保尔在监狱里遇到赫里斯季娜的情节——将要受到哥萨克士兵凌辱的赫里斯季娜,就向保尔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后来马志强又分别找我和谭影谈过话,最后同意了我将名额让给她。因为这件事的细情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所以大家都以为是黄龙彪落选后,大队直接将名额给了谭影。就因为这件事,后来高校招生时,马志强干脆就没同意我报名。”

“这样看来,谭影能上学,你是做出了牺牲的!”

“可是从去年春节回省城,她弟弟将手表退给我之后,我就已经感觉到她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一年多来,她只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虽然也表示对我的感情依旧,但同时又说她不值得我爱,希望我重新选择一个值得我爱的人,对此我真有些莫名其妙!成峰,你帮我分析分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宝柯,咱们之间是无话不谈的,这几天我也想和你谈谈这件事,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你说了这些和谭影之间的事,说明你已经准备要重新考虑你们之间的关系了,那我就把我听到的一些事情跟你说说,供你在处理和谭影的关系时参考,但你得保证,咱们哪说哪了,你听完后不要有情绪,更不要回省城去找谭影闹事。”

“听你这么一说,事情好像挺严重啊!”颜宝柯听出了邱成峰的话里的意思。

“怎么,怕听完了之后受不了啊?那我就不说了。”邱成峰有意不轻不重的刺激他一下,让他事先有点心理准备。

“这你放心,不论事情怎么严重,我都能挺住,也许会影响一些情绪,但绝不会找谁闹事。有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吧,大不了就是谭影另有新欢了。”

“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这我真就说不清楚了。”

“如果这是真的呢?”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成全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花’。”

“宝柯,好样的,是个男子汉!你这么有骨气,我就直接告诉你,谭影很可能又有新的男朋友了。”

“这么说春节时你看到谭影了?”

“谭影我倒没看到,可我见到徐良了!”

“徐良和谭影有什么关系?”颜宝柯误解了邱成峰的话,心里产生了一丝妒意。

“徐良从部队复员后,分配到了省公安厅做刑侦工作。”

“这我知道。”

“初三那天,他去我家说过一件事,春节前,他们单位的一位老处长从干校调了回来。老处长姓王,五十多岁,妻子是师范学院学生处的行政干部,他们有一个儿子叫王强,文革前在师范学院作保卫工作,文革中不是要砸烂‘公、检、法’吗?王强的父亲被扣上‘镇压造反派’,‘维护旧秩序’的帽子。受到父亲的问题受到牵连,王强被配的锅炉房去烧锅炉,年近三十了还没有对象。王处长调回来时,是徐良开车去干校把他接回家的,由此也认识了比他大四、五岁的王强,并称之为‘王哥’。大年初一那天下午,他骑着自行车去王处长家拜年,恰好看到王强正在公交车站送一个女生上车,从侧面看,那个女生很像谭影,公交车离站之后,徐良才上前和王强打招呼。在陪王强回家的路上,徐良问他在送什么人,王强毫不掩饰的说是在送女朋友,并颇有兴致介绍,女朋友叫谭影,是六八年下乡的知青,现在是师范学院体育班的学生,寒假前经一位老师的介绍两人才认识的,现在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并准备‘五.;;一’结婚。”

听邱成峰说完,颜宝柯沉默了半天,他确信,谭影肯定是另有新欢了。

“宝柯,你一定要想开!你刚才说的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花’。”

“成峰,你放心吧,从这一年多谭影对我态度的变化,我已经有了一些思想准备,令我伤心的原因,主要不在她另有新欢的事,只是觉得她应该在事前把这件事告诉我,我们之间有了一个了断之后,她再另寻新欢。”

“也许还不到时机吧,我想适当的时候她应该会告诉你的。”

“计划没有变化快”,是时下流行的一句话,刚开学,教务处就要求各系重新调整教学计划,抓紧时间组织师生学习中央一号文件及转的学习材料——《1b与孔孟之道》。根据省革委会宣传组的要求,文科各系的师生要组成宣讲小分队,到厂矿、农村去宣传一号文件,推动批林批孔工作的开展。

哲学系七三级的同学和十几名教师混编,组成了四个小分队,分别到建州县的四个公社去进行宣讲。听说要到自己插队的建州县去宣传一号文件,高洁很高兴,心想正好借这个机会回溪河湾一趟,一来看看赵艳、打听一下有没有赵炎的消息,二来可以到南山头看看“纪念牌”建的怎么样,三来也想和同学们唠一唠自己心中的烦恼,现在邱成峰对自己该不会像春节时那么冷淡吧?

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凉,解放牌卡车在盘山道上缓缓的爬行着,帆布篷虽然能挡一挡风,但挡不住料峭春寒,坐在车上五、六个小时,腿脚都麻木了。傍晚,总算到了目的地,高洁听接待他们的公社宣传干事小刘说,这里是南夹河公社,在芦苇河公社溪河湾大队的东南,距溪河湾大队有五十多里地,距芦溪镇有七十多里。

小分队的师生们被安排住在公社招待所,但每天都要两、三个人一组到下面的各个大队去,向那些大半是文盲、只有少数念过三、两年书的社员们宣讲一号文件,批判孔夫子所说的、他们听起来似懂非懂的东西,如什么“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兴灭国、继绝士、举逸民”啊等等。

到南夹河以来,高洁心里就一直想着要去溪河湾的事,但小分队工作安排的很紧,她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向领队的马老师请假。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小分队的宣讲任务也快结束了,说不定哪天就回省城了。吃午饭的时候,高洁跟马老师讲起了自己插队的溪河湾,讲到了和自己一起插队的赵炎、邱成峰如何刻苦自学,以及赵炎在抗洪中失踪的事。最后她说自己想回溪河湾一趟,一方面给青年点的同学送去一些学习材料,另一方面也想看一看同学们,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关于赵炎的消息。

听了高洁的讲述,马老师被赵炎的事迹感动了,他很爽快的给了高洁三天假,并主动的向公社领导给高洁借了一辆自行车。

下午,高洁往溪河湾大队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竟是马志强。电话里,马书记非常客气的说,知青们都下地干活去了,因为国家给知青的补助粮已经拨了下来,这个月开始他们就单**伙了,所以下工后他们是要回青年点吃饭的,而暂时住在青年点的杨育林、王秀珍他们还得到大队部来吃晚饭,自己一定会把她明天回来的消息转告给知青们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高洁骑着自行车上路了,这是一辆公社干部下乡时骑的公车,飞鸽牌的,八成新,听说小分队的人要用车,宣传干事小刘头天下午就把车全面检查了一遍,又打足了气。所以高洁骑起来很轻快。

虽然已是清明时节,但山区的早晨仍然很凉。县级公路都是沙石路面,且随山就势蜿蜒曲折,高洁轻快的蹬着车,道路两边的坡地上,社员们有的在平整土地,有的在往地里送粪,看到这十分熟悉,以前又曾感到厌倦的场景,她今天竟萌生了留恋之情。去年这个时候,赵炎、邱成峰和自己还在一起复习文化课,准备参加考试呢,时过一年,赵炎已不见踪影,想起来恐怕是凶多吉少,令人伤感,邱成峰还留在青年点,每天还是和土砬坷打交道,令人遗憾。

再想想自己,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身份和地位已与“知青”完全不同,这次来南夹河就深有体会,南夹河的人,从普通社员到公社干部,都称小分队的人是“省里派来的”,对其言行都细心地揣摩,谨慎对待。有一天中午,到一户社员家吃“派饭”,这家东屋的门框上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国家繁荣昌盛”,下联是“民众健康幸福”,自己乍一看觉得写的有些幼稚,还以为是家里的小学生写的呢,但再一看横批,是“国富民强”,与上下联配起来,又觉得有些深意,便不经意的月兑口而出,念出了声,没料想,正在厨房里忙着盛饭的女主人,竟神色慌张的将“国富民强”的横批撕了下来,弄得大家都很尴尬。事后琢磨了一下,很可能是自己随口一念,女主人便将“国富民强”与“国民党”和“富强”这两个词联系起来了,为此自己懊悔了好几天,以后再到社员家时,就不敢随便说话了。

还有,昨天马老师一提要借自行车的事,邵主任和小刘便毕恭毕敬的满口答应下来,看那态度,不用说借自行车,就是借一辆汽车,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再回想以前在溪河湾的时候,偶尔想和张主任借用一下自行车,心里都打怵,既怕人家搪塞不借,又怕人家不热情,总有一种低头求人的感觉。

如此强烈的反差,是什么原因所造成的呢?邱成峰以前曾对此类问题做过阐释,他说这叫“势能”原理。当时是从这么一件事说起的,刘家中心小学有一位代课教师,由于水平不高,业绩欠佳,在整顿教师队伍时被辞退,回到生产队后,队里安排他做了会计,未曾想,由于在全公社各生产队的会计中他的文化水平最高,因此他后来在仕途上竟是“一路攀升”,先后做过大队会计、公社财政助理、县教育局财务股长,任财务股长时,他被派到刘家中心小学蹲点,虽然学校的许多老师都知道他的底细,内心里对他很不服气,但他仍然把中心小学各方面工作都搞得有声有色,受到县里和局里的关注,不久他就被提升为县教育局副局长。

对此,邱成峰点评说:如果一个县级领导去抓一个公社的工作,一个公社的领导去抓一个大队的工作,一般都会搞出些成绩来,原因在于,上级领导到下属单位去工作,本身地位上就具有“相对势能”,他可以利用上位的整体资源来为下位的局部服务,就如同利用水的落差来电一样,这种现象就可以称之为社会学中的“势能原理”。

高洁又想到,上大学前自己是溪河湾的一个普通知青,命运就掌握在大、小队领导和贫下中农的手中。对自己,他们可以当面批评,也可以背后非议,而自己对批评是不能反驳的,因为要遵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对非议也是无法申辩的,因为你根本就找不到申辩的对象和辩题。

现在自己的身份是北方大学的学生,又是省宣传组派到这里来宣传中央文件的,在基层领导和社员群众眼里,自己和小分队的人成了“省里派来的”,他们作为“下面的”人,对“省里派来的”人都有一种敬畏的心理,因而非常客气。再说昨天给溪河湾打电话吧,马书记也是客客气气的,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那种官腔,究其原因也在于此——“势能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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