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与桐然再次相见的那天,他还是豪情万丈地要请我吃饭。这么些年,他还是没变,总觉得自己跟我们这些文化人有差距,说话客客气气的。我还在紧张自己从来没去过大酒店吃饭,穿着是否得体。他倒直接拦个的士,带着我穿到了一个巷弄,里面的农家菜馆。在门外就听得到人声鼎沸,一桌一桌的男女老少胡天海地,其乐融融。
我不免讶异,笑说:老总,低调啊。
桐然手一挥,说:别,都是浮云啊。这家菜确实好吃,比那些神马酒店的好多了,才带你来的。
那天晚上我们点了好几个菜,喝着酒,吃的开心,喝的也开心。谈起往事,无限感慨。又觉得两个大男人说这些矫情,于是时常大段大段的沉默。
我对他提起他曾放弃升读高中的事,他呵呵呵地直笑。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在一起,谁家里有什么动静,就别想逃过别人的耳目。桐然的父亲是出了名的严父,经常一喝醉就打骂他们母子两。听说他父亲曾是窑厂里面的一个技工,可是有一次喝醉倒在了机器边上,差点出人命。后来厂里把他调去值班,每天摆一瓶烧酒,炒两小瓶花生米,坐在十平米的休息室里看着巴掌大小的小电视机,自斟自饮。每次喝醉了回家,又是一阵喧闹,打桐然也打桐然他妈。后来他妈妈实在受不了,离了婚,去到了城里,再没回来过。桐然的父亲死守着桐然不让跟妈妈走,加上那时窑厂的工作也很稳定,桐然就跟了父亲。他父亲离了婚,非但没有改好,反而变本加厉。桐然一年四季都是长袖长裤,夏天热的再厉害也不愿挽一挽袖子,我知道,他是为了遮盖身上的伤。
直到有一天夜里,桐然跑到我家来大呼救命。那天我父母急匆匆地开门,问怎么了。还没等桐然回答,就见身后,桐然父亲拿着一把菜刀踉踉跄跄地冲过来,额头上流着血,一点一点地往外渗,嘴里还骂着:败家子臭biao子,看老子不杀了你们。
我父亲急忙让母亲进屋拿纱布和烧酒,自己冲上去把桐然父按倒在地。桐然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做,神情麻木。
那时虽然年幼,但我隐隐觉得,桐然已经变了,不会再是那个会在班里耍小聪明惹众人欢笑的桐然了。让人好陌生。
记忆中,我们时常在巷子里玩弹珠游戏,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种玩法,每天都不一样。可事实上,所有的规则都由我们自己制定,仿佛我们就是上帝一般。巷子和窑厂隔得不远,我们来来回回不知道玩了多少遍,童年、少年,也算是这么简单地过去了。往事的影子那么淡,淡到连弹珠游戏的一条规则都记不住。不过桐然一家的细节我却记得很清楚——
每天下课回来,作业做好,大家都迫不及待的到巷子里玩弹珠。天要黑了,就听见桐然的母亲扯着嗓子叫:桐然,吃饭啦。
桐然也很听话,顿时跑回家去。拿起碗就在门口吃着,他们一家都在门口吃。早上喝粥,咸菜肯定少不了,家家基本都有腌制;中午就吃饭,碗里装着饭也装着菜;晚上吃面。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桐然的母亲常常坐在门槛上,父亲就坐一把破旧的椅子,他就在门口蹲着,谁也没理谁,吃完了自己去盛。我想起母亲说的“茶不言饭不语”,想来他们家还挺懂生活的。只是每当我玩完的时候,路过他们家门口,总觉得他们家饭菜特别香,要不是母亲不许,我真想上去要一碗来吃。桐然这小子还总是抬起头来嘿嘿嘿对着我直笑,似乎在让我过去一起吃。我总是很气愤,又不好说什么。
回到家,我总是缠着母亲,说:为什么桐然家的饭菜那么香啊,好想吃。
母亲总是模模我头,说:你这孩子,再好也是人家的。
许是桐然家饭菜香吧,到了十四岁的时候,他就长了个子,皮肤黝黑,身材高大,成了我们班的大孩子。也就是那一年,桐然的父母离婚,桐然也因为父亲拿刀“杀人”的事离家出走,独自南下。那时候桐然学习不好,学着武侠电影里的情节,只给父亲留了一张纸条,上书“我会回来,保重“几个字就走了。
十四岁的他独自南下,还未成年。在广州番禺县的九比镇的一处工地上帮小工,那个时候九比镇还比较落后,十个人在一间二十平米的房子里住着,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就这么熬着。他又是最小的一个,还未成年,那些室友都是二十几岁的人,常常使唤他做着做那,他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着。至少每天都有饭吃,不管是工作餐还是室友分的。终于十八岁的时候,因为他踏实肯干,身体又好,与人为善,被提升为工头,带领十几个工人到处接生意,赚了不少钱。后来被开发商看中,又找过去当收债人。早已是和平年代,动刀动枪不能干,大半年一笔账都没有要回来,桐然急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有一次去找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要钱,结果人家二话没说,找来一群人提着钢管把他围在一个小巷子里打了,他没有动手,只是掐着他找的那个人,死不放手。他们打累了,桐然也晕倒了,欠债人从没有见过这么执着的人,一声不吭,直到晕倒都没有放开自己。他怕了,第二天乖乖把钱送过去了。桐然也因此被开发商正式重用,之后顺风顺水,混到今天自己成为开发商的地步。
3
那次重聚,桐然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起这些事,感慨不已。那天我们一直喝到其他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彼此都有了醉意,靠在了椅背上。
桐然举起杯,神色黯然,目光注视着不断被他摇晃的装着白酒的酒杯,陷入回忆。他说:陆尘,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是一声不吭的忍着,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有打断他。
“其实这一切都要感谢我的母亲。”你还记得我父母离婚的那天吗。他们办好了手续之后,母亲回到家里收拾衣物,准备离开。我还小,总觉得母亲是要回来的,就像她每天都去买菜,然后回家做饭给我吃一样。
“那天我还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作业,他们房里传来妈妈的叫声。我顿时要跑过去看。”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父亲门都没关,喝醉酒,就在房里要强jian我母亲,嘴里还在骂着‘你个臭biao子,在外面有了男人就想抛弃我们父子吗,老子弄死你’,还有其他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我当时就呆了,脚都挪不动。母亲看到了我,向我求救,我才反应过来,拿起桌上的酒瓶子,冲过去掼在了父亲头上,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晕倒在床上。母亲抱着我不断地哭,不断地说‘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后来母亲走了,我才感觉到妈妈回不来了。我一个人追到城里找她,可是城里那么大,我找不到,就哭。一个人慢慢走回去,那时天就要黑了,我在路边一个巷子里,竟然看到了两个同学在角落里跟一个女人争吵起来,我想走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可是……我看到…那个女人竟然就是我母亲……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可我的目光定在那里再也挪不开。母亲倒在地上求救,我捡起地上一块砖朝着那两个同学拍去。他们看到是我,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还没反应过来,我拉起母亲就跑了。”
桐然停了很久很久,仰着头抽着烟,闭着眼睛没有睁开,三两滴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他手一挥,就再也没有了。他轻笑一下,吸了吸鼻子,不知所措地盯着桌子上的杯盘狼藉,说:这事儿,狠狠划了我一刀,我过不去。我发誓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
长夜寒静,月明星稀。市内市外万家灯火,整饬美丽。一家灯火一个故事,各有各的平凡。我们像是两只被同伴抛弃的羊,站在熟悉的山头,眺望黑暗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