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一个没有安宁的夜晚,顺着流淌的河水向下延伸。
翼州的九座接舷海船以环扣相连成阵,在桅杆顶端明亮的灯石之光铺开的水面通途上平稳前进。船体两侧,水车状的轮桨运转迅速,犁过销金江,在背后留下久久不能平息的白浪。
前端居中的主船,空阔的甲板上,嵌入一张杨曲木方桌,华宴招待着桌旁三个了无食欲的人,言语才符合他们此刻的胃口。
“好妖冶的火,看来我们委托了不得了的人。”斯玛特摇晃着银杯琥珀酒浅笑。
“声势浩大的展示!!”贾川对着第三人拍桌尖囔,“用你们的脑子想想,钧梁城中放把火,然后让我们用魔法瞬间扑灭它!好歹是这种!”他怒指四周山水,“而不是在黑灯瞎火的偏僻航道上救几艘难船!给谁看?水鬼么?!”
“雇主总是如此暴躁挑剔……”面对怒火的是一名裹着破斗篷,内衬陋革甲的虬须纹面中年武士,他挠着耳根苦笑,“做生意真艰难……”
“你们收了钱!一大笔钱!”贾川咆哮起来,“事先怎么不知道量力!?”,让人惊讶的是他那身赘肉竟然坚实得不会抖动。
“不若你将那邪火的秘密卖给我,”斯玛特停住酒杯,盯着对方笑道,“赔偿不计。”
“哈,好会打算的公子。”武士咧开嘴回应目光,却无笑意,“生意人对力量追求太多不免让人畏惧……另外,谁说我没完成要求,那场夏夜豪雪下在了最恰当的地方。”
“放屁!几个幸存者有什么用!瞧瞧他们扬长而去的样子,哪怕有一丝感激?那些仰头症的京都官员,呸!枢密院会压下这件事,那些老脸皮不会承认魔法的威力胜过他们所掌握的奇术。”贾川嘶声喊道,“为了那些不会报答的白眼狼,一次消耗掉此番载运的过半分量!我们本应该用那些换取多少利润!”
“大人,倘若你愿意听完我的解释,便不会如此折磨自己。更何况,商人的利润从来不在短期结算。而比森尼斯曼家族怎会在乎这点成本,因为世界的财富永远在那里,任意取用。不是吗?”武士不紧不慢地答着。
“看来,你们在我这花了很多心思。”斯玛特的笑容冰冷起来,“锋利的口舌,你倒不像武士,更不会是个水贼。”
“哈,终于问了。也许我该学耕世唱个诗号来增添气势。”武士揉了揉乱发,指着自己面上的火兽图腾,“焚穹,卫雍。”
“焚穹?!逆——”贾川惊恐推桌想要站起,却被一手按住肩颈。
“大人,*迫亡命之徒可是很危险的。”卫雍低声笑道。
“你……你想怎么样?”贾川颤抖瞥视那只刀痕满布的手,又望向斯玛特腰间的魔法袋子,吞咽着口水。
“怪我倒低估了自己的名声,但我确实只想安安分分谈生意。”卫雍松开手,摆在桌面上。
“那么,我们继续说那场恰当的雪么?”斯玛特调整了个姿势,使眼色安抚住了贾川。
“不错,那涉及到另一笔买卖,来自一个决定东陆格局的人。”
“这……这和生意有什么关系。”贾川护着脖子问道,瞥着后方的卫兵。
“关系在于,东陆的力量掌握在特权者手中,不会允许它受到挑战。而你们的商品,将会威胁到这个格局中的既得利益者。”
“那个决定格局的人又为何能打破……”斯玛特皱起眉头,盯住了卫雍,“看来,你知道比森家在西陆的事……”
“嘿,明白人不会伤我脑筋。”卫雍露出畅快笑容,贴近斯玛特,“正是你们计划看到的局面。”他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帝王垂危,皇子争权,兵戎相见,天下大乱。”
“帝王垂危?!”贾川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大人,”卫雍拍拍贾川的背,“不用这种习惯言语应对,我也知道你的惊讶。你有多久没朝贡天子了?”
“哈哈哈。”斯玛特将滑手的酒杯托回桌上,“若真是如此……物有所值。这及时改变了很多事,不过……”他敲击着银杯,“你为我选定了投资目标……被人算计的感觉可不好。”
卫雍摇头,“那是推荐,将给予你最大的利益。”
“是谁?”
“额外的情报,薪酬另算!”卫雍笑道。
“当然,生意人一向有共识。”斯玛特伸手止住了贾川的言语,将肘靠上桌面,“但我想先买一个问题。你,想要什么?”
“哈,敏锐的年轻人。如果你不继续问原因,这答案免费送你。”卫雍同样肘支桌面,直视斯玛特,“我要,通往西陆的航道和百万金币!”
真正的惊诧闪过斯玛特的眼,短暂的沉默后,他冷笑开口,“且不说这要求有多令人惶恐……你不会只想用一个名字来换吧?”
“嘿。”卫雍弯曲食指放入口中,吹了个长哨。
悠长如羌笛之律的声音回应了他,洲俞草岩满布的背从船侧的江面浮上来,托着一个黑瘦的少年——浑身湿透;手臂上满是浅淡的新伤,肩头用长布条粗糙地绑压着水藻,血水满不在乎地渗出来;正是先前与武威卫缠斗,中箭落水的那一个。
他敲敲肩膀、脖颈,踢蹬两下腿脚,便徒手赤脚扒着海船船身而上,翻过船沿,落在甲板上。
“什——什么人!?”贾川惊呼起来。
卫兵亦发现异状围拢来,刀戈弓弩齐举,迫得少年吐舌猫腰缩在原地,一副逃窜架势。
“小心,”卫雍扣住贾川的手腕,“这小子身上带着的东西,换一个州郡都不过分。”
“退下!……没有召唤前不必再靠近。”贾川压住怒容,气息粗沉,绷着脸挥手命令道,“还有,今夜的值班队皆杖责五百,撤换了!”
卫兵相觑一眼,咬牙应了声,“是!”,转身退下了。
少年挠挠脸,松了口气,跑近桌来,将一个锦绣盒子往卫雍一丢,便兀自伸手抓取桌上已冷的丰盛菜肴。
后方杖责呼喊声隐约而起。
“但愿这不是个玩笑。”斯玛特望着贾川屈辱不平的青透脸色说道。
卫雍不答,解掉锦盒的搭扣,将盖子翻开,注视着里头的物件长吁了一口气。
“希望这赌注不会赔光。”他轻笑道,以尾指勾起一条红穗,它连着那块山河拢翼金乌坠,三足鸟的对翅上,透着四个铁线篆小字——宇文延景。
贾川“噗通”带椅跌坐在了甲板上,“羽皇玉坠……你,你们……”
“每个宇文氏本家子弟出生时,都会得到以其血绘字的金乌玉坠。而这一枚便是和帝-宇文靖的贴身信物。”卫雍拍拍尚在盒中的那片染血枕套,“加上这个传位密诏,西陆来的公子,你说,能换么!”
凛冽的寒风应景地吹起,渐渐淡薄的黑夜像是随时都会化开,斯玛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嘴角的浅笑猜测若干年以后,会不会记载这个瞬间,而那个决定将因为成功与否而被推崇或是唾骂。这便是历史,永远只给少数人留下名字与事迹,字墨篇幅将超过辉煌大战、亿万死伤,它偏爱权谋更甚流血。
“被人算计的感觉非常糟糕,但不得不承认,我入套了。”斯玛特伸手入怀,取出一枚铁币,透过细细缠绕的玻璃丝金,能看到上面复杂的线条图案,“比森尼斯曼家的铁铸币,这枚是我的,持有它的人享有和我一样的权利。两百万西陆金币,比森尼斯曼家族名下的任意产业的配合……”他将其拍在桌面上,“我要再换一个问题,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想坑骗公子,我们的目的与你并无利害冲突。不值这个价码。”卫雍将金乌坠子放回锦盒中,“况且说了你也未必信,只是一群人想要谈论梦想的权利罢了。”
“我吃饱了,老大。”黑脸少年舌忝着手指插嘴道。
“即便你不想说,我也能弄清楚,不过是时间与金钱的花费罢了。”斯玛特瞟了一眼比自己年纪还略轻的少年,皱了皱眉。
“是的,劳费你的时间了。空口胡说,未必作准,你不会为你不想要的答案付钱的,而我们也无法轻信你那枚铁币的作用。”卫雍站起身来,“遗诏和玉坠你们已经见过,不久之后,带着它们的人会找上你们往西陆的航船。”
“……”斯玛特点了点头,“我会备好金币等着。”
“这到底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贾川茫然地望着,口中低声喃喃。
“大人,你将青史留名的。”卫雍冷笑瞥了一眼贾川,对着黑脸少年招呼道,“走吧,清川。”
唤作清川的少年奔向船沿,轻巧跃下,卫雍慢步跟在其后。
斯玛特沉默望着两人的背影,弹指将铁币抛起,使它快速翻转似一个圆球,然后伸手在落下前紧紧抓在掌中。
踏离了海船的刹那,卫雍偏头回来将那一幕收入眼中,扬起刚硬的嘴角,破烂的斗篷逆风扬起,隐隐变了颜色,“上游。”,他对少年说道。
“走吧,十二。”清川盘腿坐下,拍打着洲俞头上岩草稀疏的地方。
庞然怪物安静地转身,穿向海船之间的空隙,撞停了两具轮桨,直向南游去。
“东陆的……妖孽。”斯玛特盯着终于站起的贾川再度被震动惊倒,叹了口气,抬头注视半月,“天笼罩的地方,浩瀚广大。”
销金江的水面仍旧有墨绿的污垢与焦木漂浮而下,散发着袭人腑胃的腥臭。
“伤无大碍吧?”卫雍轻拍少年的脑袋。
清川气恼地拨开他的手,“还没你这下严重,别小看我。”
“哈哈哈,小鬼……”卫雍吐出一口浊气,笑道,“也只有你拿耕世那种不惜人的教训法当好事。”
“呸!先生知道我天赋过人!”清川抱臂昂头,“自然不把我当小孩。”
“说起来……你一个人去接应的李严?他怎样了?”卫雍皱眉。
“中了好多毒箭……官服都被绞烂了,求我动的手……”少年别开了脸。
卫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洲俞拨水虽缓,但速度惊人,渐渐接近先前焚尽武威卫兵船处的那段航道。刀锋般的寒气还未散尽,些余冰屑仍在半空漂浮。
“恐怖的威效,‘夜眼’的忧惧果然不假。”卫雍抹去脸上的微霜,“这便是魔法么。”
“老大,有人。”清川扭头唤道。
卫雍顺着他的指示望去,东侧航道逆折处的小块坡岸上,歇停着数人。
“不是武威卫的服饰,都是些平民吧。”清川眯眼探看,“要去帮他们吗,会被冻死吧?”
“带着十二去认罪吗?”卫雍轻笑道,“想不到还有幸存,有耕世和夏侯在,应当会有安排。”
“难说……”清川挠挠鼻子,“先生有时狠心……”
“哈哈,放心吧,再怎么离经叛道……他还是忘不掉所谓圣贤的,读书人大抵如此。”
“老大,你说话也时常文绉绉的,你不是个武夫么?”
“但凡文事,必以武略济之。而以武事,须借文由誉之。”卫雍伸手向少年的脑袋,犹豫一瞬,改去拍他肩膀,“你先生他明白这点,所以*你习文。一夫之勇武,是当不了英雄的,杀万万人,还是得靠着文绉绉的东西。”
“切~”
“快走吧,不要耽搁,下一个地方是不得不去了……”卫雍按住右半边脸上的火兽图腾刺青,斗篷裹紧,遮盖住了颤抖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