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间疯 第五章 野火

作者 : 无字的简讯

众人茫然四望,只能见到幽荧惑幻的月华输给了人造天灯,专属于夏夜的朦胧被粗暴撕碎,仿佛燥热夺主,点燃衣裳;无遮无拦的刺目光亮,反比黑暗更可怕,徒增了严苛、责难的氛围,不留丝毫情面,要将软弱完全暴露。

山雨欲来前的窒息平静,猫爪般抓挠心头,滚烫的涎液难以吞咽,暗暗里不禁祈祷,赶紧发生点什么,哪怕……哪怕是巨大灾祸……

江面仿若塌陷般降了下去!

横断上下游,两排布满沟壑绿藻的小丘从水下冒出来,连系着网状交叉的*横江铁索,把所有的船困在其中。

“那是?!——”打破压抑气氛的变故让恐惧呼喊也显得如此愉悦。

灯笼大小、没有眼脸的鱼目转动,证明着那堪比千人客船般的庞然大物是活生生的存在。它们背上的岩土灌木如龟甲般贴附着,身侧三对鳍翅在水下翻搅出波浪,间或有水柱从前端头部喷出,发出悠长如羌笛之律的声音震撼人心。

“邪——邪魔!”客船上的平民开始大叫着逃窜,混乱而没有目的——他们最擅长的戏码。

兵船上箭矢转眼放了两轮,落在那些怪物身上却未见任何效果,连明透的眼目也不受损。

“这是,洲俞!”方亦惊叹道,“《宇内志怪》记载:南境泽海,有鱼大如洲渚,土壤依附,遍生水草,鸟兽栖于上,逐流迁徙……”

“这……快,快……?怎么办,别光站着呀。”方储被周遭众人的慌乱感染,拉着侄儿的手四顾,想举步奔逃,却不知该向何处。

“莫不是吓着了?”一张脸凑到方亦面前来。

“吕……吕承,项原。”方亦回过神来。

“这么多人里,你呆立着倒是显眼。是叫方亦吧,我记性也不差。”吕承笑道。

“先避开人流,以免践踏。”项原收回扫视人群的肃目,冲他们点点头。

“好。”方亦应道,转去拍方储的手,安慰道,“别慌,叔父,船离岸有段距离,担忧也没用处。”

方储也见人群困于船上,生死皆争不了先后,便依着方亦牵引,跟在项原、吕承身后,步上二层甲板,再登上中间以主桅杆为柱建起的二层客舱平顶。

此时,清锐的呼哨声层叠起伏,靠南端上游的峰峦阴影里,陆续有细长的梭船荡出来,隐约可以望见几艘较大的覆铁船上,打着破旗,绘有一条被匕首插穿的长鱼。

“是……水贼!他们想干什么!?”

“明着挑衅官家,南境的江寨何时如此猖獗了?!”

“邪魔是他们召来的?动——动了,那些邪魔。”

“要多少钱都好,放过我啊!!”

又是一支锋镝射上半空,啸声压过了人语、呼哨,兵船皆扬帆尝试与索围角力。

那些洲俞引着铁索向外缓缓移动,众人这才看清铁索连着轴盘机括,包围圈被带着开始收窄,扯住了船侧的排桨,让其不能动弹。

“这是要干什么?还能把我们绞在一起揉碎不成?”吕承吐吐舌头,铁索撞上客船,将它推向中央,与下方挤来的兵船撞在一起。甲板倾斜又惹起了一阵惊呼,慌乱中已有人跌下江去。

“大概,大概是要*我们落水,葬身鱼月复吧。”方储颤颤巍巍地缩着身体。

“书里说洲俞温顺,不害人畜的。”方亦搀扶叔父,靠着桅杆稳住身形。

“巨石不砸中人的时候,也是无害的……”项原居高观望着江边两岸的距离,“不管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一定不会是好事,我们得尽快离开……”

“快看!”吕承指向江面。

“没——没有攻击!”客船民众欢呼起来。

只见兵船上接连放下小舟,大队隔着上游的铁索,面对水贼的梭船布展开阵势,数千支火箭在弦上震颤。小半则接近鱼怪、铁索,以兵器试探,那些龟鱼般的庞然怪物只将身躯缩在水下,露出背上的土山,任凭刀箭攻击不做反应。

水贼那方,狭长如叶片的改造渔船却散漫地摇曳着,并不进入射程范围,只是将一些灰红粉末铺洒在江面,让它们顺着水流而下。

“腐殖的味道……”方亦望着串接洲俞的链条,心头一颤,“连环?……”

爆响终于再起,又是一艘兵船被凿破,片刻后,火从它内部开始烧上来,像一个跳跃的妖邪,威慑着武威卫不敢轻举妄动。傍江而生的水贼比任何人都懂得利用那变幻莫测的可怕暗流。

客船上的平民并不在乎武威卫的险恶局面,他们争抢、吵闹,反而恐惧不多,却对落后吃亏的担忧更甚。

“后头!那些船工在放小舟下水!”

“他们想自己逃命。”

“让我上去!我付了船钱,我会再付的——让我先——”

吕承看着夺挤小舟的人群,皱了皱眉,“若是暗流不凶,这距离我有把握游到岸边,只是这些人,”他扫视甲板,“除非我们把这船拆成碎木,不然必定不够。”

“这倒不算玩笑,”项原望向客船头尾两个矮层舱房的原木拱顶,“我需要趁手的兵器,不必锋利,但要够重……”

“……铁锚!”吕承奔向船头舱,项原紧随其后。

“快,竞勋,快跟上!”方储拉着侄儿的手想挤进涌向船尾的人群。

“腐铁……连环……”方亦打了个颤,猛地把方储拉了回来,“叔父!这种广月复客船上,是不是藏有货仓……”

“这——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方储的老脸苦皱着,使力想拉动侄儿,“想着小命要紧!快逃啊!”

方亦抱着桅杆的身子颤抖更剧烈,兀自喃喃念叨着思路,“这是经由钧州,将折向兖州支流而回的船程……赚头最好的偷渡货物是……桐油!”他的面色猛然煞白,扑向船沿,将方储都给扯倒了。

水贼的梭船依旧晃荡在射程之外,等待着什么。武威卫的兵船队阵型收拢,将火炮推上船首,准备轰击洲俞的包围。小舟则退了一半回来,举火在兵船间隔中穿梭巡弋,警惕来自水下的再度偷袭。客船上的数只附舟已经下水了,满载着推搡之战得胜的人们,向下游的铁索缝隙划去。

“别去!是野火!他们要在江面放火!”方亦探出身子大喊,想要唤回那些人。

“来不及了。”一个淡淡的口吻说道,“粗鲁争先的惹人厌恶,死得快些。”

方亦惊诧扭头,看见那个方巾束发,儒服执扇的青年书生倚靠在阴影里,半露的脸面上有一个兴叹未尽的嘴角。他抖扇而开,一只渡鸦般的墨鸟自纸面飞上天空,凄厉贯耳地鸣叫着。客船发出两声沉闷的穿凿声,紧接着,棕色的桐油从船身两侧漏出来,像活物一样攀着江面的腐铁粉末弥漫开去,两者混合成的燃脂恰恰将铁索的包围圈填满。

“想不到你竟也看过那些古书,倒不是迂腐的后学。”那书生不紧不慢地掏出一个火折子,打开、吹着、弹向江面,脸上残酷的笑容伴着它的落下越发狰狞,“这个天下就要风云变幻,那些古书上的东西正在归来。你应该欢愉兴奋,愚昧从流之人将为自己过去的狭隘而后悔,那些曾被鄙夷为无用之物的东西今后将受他们仰望。”

那点明火落在燃油上,犹如一个号令,天地也窒息了刹那,而后炼狱被妖魔拉开了门关,蕴藏其中的碧绿烈焰如怨毒的死灵般冲出,缠绕住一切。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脆弱的小型舟船,它们像纸做的一样被烧尽,无数人惨叫跳入江中,未及潜入水下,便被焚成灰烬了,肮脏的血色脂油浮起来,隐约看是些躯体形状,却又渐渐溶合打散。掩目的绝望瞬间击溃了勇气,那妖冶的色泽让人无力动弹去寻找生机。

“啊!啊啊啊啊啊!”方储刚爬起身,瞥见这惨绝之景,捂心昏厥倒去。

“仅仅因为碰巧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便骄傲自大,不过是跳出了无知的无能而已。”方亦扶住倒下的叔父,别过头不看江面,咬牙切齿地向那书生怒斥道。

“这句话思虑不够,只像是小孩子发脾气的怨言,不足以来驳斥我。”那书生笑道,转头南望,“雇主来了,恕不奉陪,来日再会吧……到时候也许你想要一把墨扇。”他以扇面自头顶抹下,声音忽然遥远,“酒酣兴起,落笔诗词,五岳沧州笑傲。万卷读罢皆觉浅,墨成书,我为尊……”人如水墨烟云,渐渐消散。

妖火更加攀高,顺着帆绳点着了桅杆,大型船坚实的硬木材质亦发出阵阵扭曲迸裂的“哔剥”响声,热度伴着浓烟卷上来,客船上残余民众的嚎哭不绝;一些人开始不辨方位地奔逃,被烟熏倒;甚至有人绝望地跃下江去,在死亡之路上争取先位。

那些武威卫的状况也许更糟,习惯欺凌之人面对威胁时更加陷入疯狂,兵船在浓烟中盲目地冲突并发射火炮,想要挣月兑火海开辟道路逃生,混乱导致了更快的倾覆灭亡,它们相互碰撞在一起使得脆弱不堪的船体崩离解析,成了嚼碎后的食物落入火之妖魔口中。

兵船主舰也无力射出锋镝整顿队伍,但却不像其他船只那样慌乱。船头站着三个罩住面孔的人,身披的红袍上覆盖着层层金色羽毛,应着祈祷拍掌的祭祀舞蹈飘飞,绿火被引导推排在数尺之外不能染指。它同样不断在发射火炮,但并非毫无准头——试图靠近寻找庇护的友方船只都被击沉了,立在最前端的水军都指挥使咬牙看着部下被亲手葬送。

方亦拖着昏厥的叔父爬向空旷处,想要将他唤醒,“睁开眼睛才能活命啊,叔父,叔父!”,但方储不住抽搐着,似乎在下意识地排斥面对现实。

方亦也渐感晕眩,未愈的热病让他倍感无力。火焰燃断了桅杆,它轰然砸落而下,方亦苦笑瞪着死亡扑近,视线模糊,“我还没想死啊。”

沉重铁锈味的风掠过,巨大的铁锚钉着断折的桅杆偏移了位置,坠在方亦背后,破成两段。

“没事吧。”项原从浓烟中冲出来,手中牵着连接锚环的锁链。

“有什么好问的,没什么差别了。”吕承跟在项原背后扑出来,跪倒在方亦身侧,不甘地捶着船板,“花费半天,连自己也搭上了。”

方亦艰难开口,已经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野火只能在江面燃油上烧,底舱,从最底下破开洞,直接入水,不会接触野火。如果能潜在水下,撑到油尽……还有生机。”

“原来如此……”吕承兴奋捶手,“难怪水贼仍要泅水潜伏,凿穿兵船。”

“要快,若是船体被烧穿,便也来不及了。”方亦咬破下唇,扛着方储站起来。

“义元,护住他俩。”项原将手头锁链交给吕承,转身拖过铁锚,背负过肩。

吕承会意,以锁链捆缚在三人腰间,略微退开。

项原如仪式般沉寂闭眼,分跨而立,在第二个吐息的瞬间,错步沉身,猛击凿破了甲板,同时借着余劲在下落时,身体前翻至铁锚下方,化作劈斩之势,一举击碎了船底木层……

……

“看来能很好地活下来。”东岸的万丈高崖上,一名独眼的汉子从虚握的拳孔中遥望江面,“雇主也要登场了。不过……做得太惨烈了吧,史纪?买卖里不曾如此要求吧。”

“雇主要的是展示救焚拯溺的威力,只有仍有观众便可。况且,这笔买卖不曾如此要求,但另一笔买卖,在中天之下的那位雇主可是要求狠辣。”先前在客船上出现的那书生答道。

“哦?!又是一箭双雕的赚头,这么说,只能怪这些人命途不济了……”汉子抱住手臂笑道,“啊,见谅,我又忘了你不喜欢这个词。”

书生摇头,“无妨,我对‘命运’之类没有特别的爱憎,不过是厌恶愚民看待、谈论它的态度罢了。”

“哈,我可没钻研这些玩意的脑瓜,可惜了你的大论。”汉子挠头喟叹道。

“所谓命运……包括你所能改变的和不能改变的,在你所能改变的那部分中又分为你选择妥协的和不愿妥协的。而常人往往只将无法改变的和能改变却妥协不去改变的称为命运。因此,愚民口中的命运,不过是‘软弱’而已。”

汉子讶然张大了嘴,“奇了,今日你居然愿意对我说明。”

“哼!下次你连诚恳所能求得的都将失去。”书生抖扇转向江面不再言语。

独眼汉子悻悻耸肩,复又眯眼注视崖下,“来了,翼阳的船队……让我们瞧瞧那想要冲击东陆的力量吧……”

下一刻,东方的神明黯淡了。

“那——便是魔法吗?!”汉子惊叹。

“那便是魔法么……”书生亦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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