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间疯 第七章 天变

作者 : 无字的简讯

更夜,风凉如水,浓云密布似修罗形状,暗过天色。

皇城钧梁笼罩在一片与之繁华毫不相称的沉寂里,没有一处灯火,没有一丝喧闹,连更夫的锣铁也不见踪迹。

宵禁已经近一个时辰了,尽管如此,这座天府之城并没有丝毫倦意。无数满怀心事的眼在窥伺着捉模一个叫做“天下大势”的东西,尽管它于他们也许毫不相干。此刻,那东西的支点在这座城的南郊。

那是一座陈旧但威仪不减的高塔,八方琉石砖墙以风后握奇经之阵卫戍着它,正前方奋翼金乌为檐顶的门楼昭示着尊贵的身份,但最摄人心目、引人顶礼膜拜的是那条永远被黑夜庇护的阶梯——传说它有登天之长,但又一步可达;它永远被星辰环绕,被四季共掌;它连着天的旨意,因此,永远不对凡人敞开——而神秘与神圣的区别有时小过一字之差。

门楼前熙熙攘攘簇围了上百人,沐在黑暗之中,不敢举人间之火亵渎星光。人群顺着登楼的门阶隔开,分成两堆。急切而慌乱的低语声在长夜里和虫豸争闹不休,夹着些铁器铿锵。借着依稀的辰月清辉可见,这群人身上皆披着火羽纹描金纯黑皮袍,罩着内里层鳞的铠甲或贴饰金乌的华服。

司空衡拉开厚重的包铜双叶楼门,就见人群整齐地朝监天楼跨前了一步,目光灼灼地射过来,背后卷起的穿堂风被这声势一阻,竟消散无形了。他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一无所携,随即作揖道,“各位大人,老师令我转达歉意,他并未听得天意的召唤,况且年岁已高,身体久恙,实在无法远赴长岈山祭天。请你们回去吧,再等也没有结果的。”说罢就要掩门。

“公子且慢,”右边人群中行出一人,头顶盘髻并簪冠,描着圆润的官腔道:“我们无意*迫宗升大人,只是再过几日,便值京都高举。陛下病情未见起色,太子之位虚席,还望宗升大人明示臣下,该如何是好?”

“钦天监历不参政,大人你不会不清楚吧。”司空衡脸色不悦。

“恕我失言……”对方呛声而退。

但左侧另一人抢上前来,“司空公子,高举之试历来为我朝所重,不宜轻忽。如今陛下不能主持,三皇子愿秉持天命,代陛下分忧,还请宗升大人将玉玺……”

不等司空衡反应,大皇子党中跳出数人争口打断,其中声音最洪亮者囔道,“大皇子长伴陛下左右,忠孝有名,陛下亦爱之厚德有礼,赞其可持节柄。承天命、担大任,大皇子才是不二人选。”

“正是!”又一人接口道:“大皇子仁爱百姓,百官儆服,更何况,自古长幼有序,陛下既无指定太子人选,自然遵循古制,立长子,续国祚。”

先前左侧那人大恼,狠“啐”一口,愤声道:“大谐开朝以来,只问贤能,不拘旧制,大皇子好声色犬马,天下尽知。三皇子奉命戍守九河,文武追随,领两郡兵马,功绩昭然!方乃继位之人。”

“不错,”他身边也一人蓄势大骂,“陛下若有立大皇子之心,何必久久不决。尔等奸臣贼子,只懂谄媚,不明圣意。”

“胡说,”对面踏出一个云生兽颜扣肩铠的卫军,反声骂将回来,“你等一干宵小,居心叵测,大逆不道。”

双方你来我往,接连冒出人来,互相*近,污言秽语顿时不绝。

司空衡叹了口气,弹指敲击耳垂银环。狐狸的叫声清鸣贯耳,响彻云中,天上的阴霾轰然散去,夜空像是琉璃被擦净,紧接着碎了,再无阻隔,诸天星光实质般抛洒下来,打断了俗世的纷扰,众人瞠目结舌望着刺目辉华,忘了动作。

长久的文明礼制并非没有效果,饶是争吵怒骂得面红耳赤,最激烈的刀还是只拔了一半,带着些恶意的失望,他清了清嗓子,于是被奇景震惊的人群配合地转向楼门,匾额上锻铁烫金浮文——“奉旨钦天”——大字突然就猛压了过来,骨子里的奴性发作起来,膝盖瘫软,尽皆跪倒下去。

“监天楼仰仗高祖威仪,诸位大人在此还当自重。”司空衡冷对众人,“至于玉玺,不必请示,老师的回答只会有一个:上达天命,下立人威,有德者居之。”

“可……司空公子,此话……于我们毫无用处啊。”

“正是,眼看社稷不稳,宗升大人难道未曾得天意开示?”

“司空公子跟随宗升大人已久,想必尽得鉴天之学,可有什么见获,可对下官等人指教一二。”

文武朝员心虑目焦,抬头乞望。

司空衡扫视众人,不禁哭笑不得,“没有影响大局能力的人都在这里了吧。”他喃喃低声自语,“想也是识书知理的人,怎么竟如此盲目。将身家性命牵寄在博弈选择上,祈望着鸡犬升天。”

他再度叹气,走前几步,对众人道:“你们当真笃信天命所归这回事吗?”

“这……”众人迟疑。

终有一人硬着头皮答道,“自然……天命难违,我等凡夫……”

“那么我问你们,倘若天象显示,你们所追随之主并非真命天子,你们该如何,另寻明主吗?”,司空衡不等他答完,继续说道。

“这……这,大皇子为人谦逊,待人有礼……自然该当是天命之子……”

“不对……三皇子才是谈吐不凡,进退有度……”

两党之人面面相觑,少了许多底气。

“呵,我倒不认识这样的两位皇子呢。”司空衡冷笑道。

“公子你!”众人惊惶。

司空衡不顾讶然目光,“我再问你们,什么样才是真命天子?谐朝高祖何以能够夺得天下?历代帝王如何把握社稷?”

这个问题反响倒是迅速,众人争抢应对。

“天赋神权……威加海内,四野宾服……”

“……仁义光辉,泽被天下……”

“厚德载物,众星拱戴,入主中天,君临十六州……”

“好吧,德行无双,造福社稷,上天赋予,民心所向?你们皆赞同,心悦臣服辅佐这样的君王?”司空衡打断道。

众人忙不迭点头。

“那么,”司空衡*前一步,“你们何须*心,待这样的君王自己出现,你们尽展王佐之才即可。”

“这……”无声以对。

“怎么?怕到时候献媚邀宠来不及吗?”

“……”

“那样还是你们口中的帝王吗?或者,你们没有以辅佐之才获得荣耀的能力?”

“……”

“你们到底为的是辅佐明君,造福社稷万民,还是……?”

众人战兢不答。

司空衡猛然怒喝,“而今陛下尚在,尔等拥附皇子,争名逐利,结党营私,分割朝野!你们口颂‘万岁’,也不过数十年忠心,不过向当权者取悦争宠罢了!这是为了社稷还是为了荣华!这是为了一己权势还是为了百万民生!”

“辅佐明君?哈,体面话人人会说。”司空衡慨然大笑,“明明是**野心的事情,诸位心知肚明。若要我说,诸位大人且去秣马厉兵,拥戴各自主子斗个胜负,玉玺就在这楼中候着,赢家自取。这样,诸位的主子才会请你们到宅邸共谋大事,把华衣美食亲手送到你们面前。光有忠心诚意不够,还需要足够的分量,否则,不论诸位是否选对,都无益于大局。想要依靠天象预示来博弈,未免太轻看这权位之争的代价了。要么拼尽一切去胜,争得显要荣华;要么早早退出局外,更容易安身立命。何苦混沌其中,提着胆啃食残羹剩饭,浪费心力。”司空衡吸气长吐,睥睨众人,“权臣该当有权臣的觉悟,否则,不如清廉安分。”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楼前百官越听越惊惧,脸面青白,忘了应对。

“这……”终于一人挤出声来,颤手指道,“这狂妄小儿……满口胡言,还未继任钦天监,便指谪朝臣……目中……目中无人!”说完捂着脖颈缓过气来,像撇清了那惊世骇俗的叛逆言语。

另一人如抓住生机般尖声附和,“李廷尉所言极是!更何况,钦天监虽佐圣上,但不在朝廷编纲之内,非议朝政,大逆不道!”

“是,大逆不道!”

“拿……拿下他治罪!”

众人便也如从虎口逃月兑,渐渐缓和血色过来,便忆起了长跪受斥骂的屈辱。

“哼!跗骨蛆虫!”司空衡反而不回避,昂立原地。

“拿住他,以免受他牵连。”

一名捉刀武将被人群怂恿推上前来,伸手要去拉司空衡。

乌云遮月而过,光暗了眨眼的瞬息,一柄通体墨色的长枪护在了司空衡面前。那武将只感到枪刃末端马鬃般的黑缨拂面,生硬如铁。

“退下吧。”枪主人的声音倒是谦和,但有着让人遵从的力度。他毫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骑着那匹影子做的马。

捉刀武将僵硬地垂头拱手,倒退入了突然缄默的百官队列中。即使不抬头确认,也知道那支无声的骑队已经围住这里。他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足够的分量”,什么是“无用的忠心诚意”。品阶相同,带领外城巡卫呼喝百姓的京梁都尉在羽林天军骑部指挥使面前,就是个笑话。

“元指挥使的骑术还是那么与磊落无缘。”,司空衡笑着凝视那匹黑马渐渐影散消失成铁枪柄上的浮纹,笼罩在暗色全身甲里的武士抖手将它竖立在身侧,像一面旗帜。

“我是夜空下的奔逃者,怎能光明正大。”元烨取下头盔抱在腰间,揉了揉带灰的蓬乱长发,“宗升大人交代你在这等我吗?”

“不,老师他让我来劝走诸位大人,没有提及您。”

“很好,那便是没有阻止我上去了。”元烨粗狂笑着,抓住司空衡的肩膀,将他扳转向塔阶,半推半夹朝里走去。

司空衡无力抵抗,低声叹气道,“我以为元大叔你可以算在‘诸位大人’里。”

“小孩子分辨不清大人意思,我不怪你。”元烨大步流星踏阶而上,“这楼里布置的‘万象’真精致,来几次都觉得讨厌。”

“……好吧……晚辈有错。”司空衡忍受着肩头威胁般的力度,沮丧弹指,便见四方星辰、山河、鸟兽、雨露、草木皆倾颓,真实的绕塔石阶在夏夜的热风中通往塔顶,俯看的亦不过钧梁城的万家寻常灯火。

“你们怎敢弄这些把戏糊弄皇帝?”

“呵,上求材,臣残木。帝王无功爱自欺罢了。”

元烨脚步略缓,面容肃然起来,“文远,说话做事要留退路。莫往井里吐痰,也许你将来还喝它的水。”

司空衡俯扫一眼楼门前,那些渺小如虫蚁般的官员正被黑甲轻骑驱赶离开,应道,“本就是脏水,何足惜。大叔……你老了。”

“臭小子。”元烨踩上最后一级阶梯,揪着司空衡脖颈摔向塔顶平台,“越长大越惹人厌。”,司空衡吐舌,如纸页轻落。

监天楼顶的平台比基柱要大了一圈,边缘绕立着十二根插铜针的半人高石柱,正中央一个银池子以琉璃蒙住,上头压着一座髓玉浑天仪。以池心和十二石柱为点,经纬刻线将整个平台切割成了无数格子,不知规则的图腾标识落在各处。

“宗升先生。”元烨走上前,对着那个注视髓玉浑天仪的褂袍鹤发老者行了个学生之礼。

司空彦长叹一口气,并不转身,“此生,天伦已不敢想,连安宁也不得片刻吗?哈哈哈,年少无知爱令名,老来求闲事不休。”

元烨转头冲司空衡眨眼,却贴了张鼓腮的侧脸。

“局势,乱到何种程度?”司空彦伸手抚模浑天仪上东陆的版图。

元烨盘腿坐下,右手搓揉太阳穴,“……北方牧民的进展比预想艰难,草原之民多年受到的压榨比任何人想的都残酷,在商会腾出手前,未必打得下牟庆关;西境诸侯的平衡也维系不住,晋绥侯坐大,已经开始逐步蚕食荒虎的家臣;但这都不是最糟的……西陆势力侵入的速度和影响完全超过了宗主会的预估,‘焚穹’的意思仍旧捉模不定……”

“没有一条好消息吗?”司空衡插嘴道。

“有!”元烨盯住司空衡,“你想要的生活比预期来得更快更猛烈了。”

“你是说?!”司空衡皱眉,“别乱来,你们都会死。”

“唯用我们的命,维护这个天空!我老了,臭小子。”元烨笑道,“如果我们都死了,那么一切就都属于你们。”

“还轮不到你,子谦。发还未白,就想逃避责任了吗?”司空彦转过身来,慢慢睁开蒙翳的双眼仰望天空,“先由我来与它玩乐一阵。”

星曜的碰撞产生虚空黑洞,巨大的瞳从中窥视这这个世界,天地间的风声汇成了他残忍的笑声,像百无聊赖的婴孩发现又一件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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