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间疯 第十一章 虞诈者

作者 : 无字的简讯

深埋在繁柳烟花之地的,不仅仅是堕落贪欢之类的表象;展示给人看的往往不是最切中核心的东西,而是用来迷惑众生的假面。然而悲剧的是,这是众生的常态,众人皆是心知肚明,不矫揉造作、质朴淳良的反而突兀无礼,端看心机城府深浅以为敬仰。算计的嘴角万人追捧,憨厚的唇线逗乐苍生。

想要品味黄昏为时已晚,此刻,钧梁东南郊外首先换上了金粉熏香的纱罩,遮掩住“脂粉浴池”那条运河上暧昧的人群。靡靡的舞曲在绮罗绸缎中攀升,日复一日填补着那些显贵富余者想不清的空虚未来,在假意迷情的吴侬软语围绕的床榻上又勾挠起一星半点的**。

拼尽全力获得的终将消磨,拥有越多,想要再找寻乐子想必越难,于是,更大的代价在何处等待,回报那一丝丝欢愉?

“确是颇具巧智。”斯玛特拍手赞叹道,跟着贾川踏上“门船”,“穷奢极欲总是需要无尽的才能,你永远也想不到享乐的界限在哪里。千金散尽,一笑倾国。”

贾川很有些不安,在门口侍从的那方绸书上写下名字、盖下印章的手至今颤抖,连那精美的做工也显得十分刺目,皇子争权……天下争权,他参与进了这场风暴的推动,为什么会如此,他挠着胸口,想要抠出那个让自己陌生的东西,是……什么?激动么。

“最后那两个句子不是这么用的……”贾川回头望着那个似乎在瞬间就改变了自己的西陆人,他为什么可以这么自然而然,但……为什么我也可以如此?

“什么?”斯玛特没有在意贾川的局促,他一脸兴趣地观望着人造运河上的座船布局,“像个阵法一样!享乐的阵法,东陆越来越让我兴趣,你知道我也曾见过许多不可思议的提升快感的方法,但一种奇妙的排布讲究,只有你们能够做到。”

那些几乎不能算作“船”了,它们有着宽大平稳的台子,托起酒楼、赌坊、甚至一座皇家庭院,扎实的浮桥像乌贼的触手灵活地攀附着各个方向,送你去任何填补**的地方。它们的美妙在于永远变幻莫测,你绝不会见到同样的惊喜,轻微微的波浪能让你想起什么?无酒已微醺,欢歌伴水流。

在无数寻欢客人的噪杂声中,一个声音贴近斯玛特和贾川,“或许,它是八卦那样的阵法,船只像阴阳鱼边缘的卦象,连着、断的、连着……但实际上,这未必真的有什么作用。东陆人喜欢与过去牵扯,因为东陆的过去丰富,也因为他们想不清自己的未来。”带着那种看透世事的慵懒,又是刻意引人注目的懒散,让愚人感觉高深莫测,让聪明人感觉厌恶无比。

斯玛特理了理东陆繁琐的衣着,将注意投在上面,微笑等待着。

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个温文的青年,留着半遮眉目的散发,面容闲适得有些刻意,宽松的外衣披挂在身上,他护着它欠身,“幸会,我主的贵客。”

贾川举袖擦拭着脖颈的汗,回应了一眼斯玛特的视线,耸耸肩,“让他们见面,让我享受,我不喜欢暗语和试探,我要结果。”

青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如您所愿,贾大人。”他打了个手势,一个仆从像从他的影子里钻出来那样出现在两人面前。

贾川向斯玛特点点头,在仆从的带领下登上一座浮桥,加入了寻欢者的人流。

青年最后瞥了一眼他的背影,转头对着斯玛特微笑,“贾川大人不像会在这种地方局促不安的人,是心里挂怀着什么吧?”

“我们边走边说吧,”斯玛特笑意更浓,兀自踏上了一座浮桥,“你叫什么名字?”

“……九方廉,大人叫我九方便是。”青年的笑容淡去,把握不住话头的似乎令他不安,他快步赶上斯玛特,走在前头带路,对方的随性也好似勾起他的惊慌。

“九方廉?……东陆的名字我很喜欢,总带有一点蕴含的意思,或是父母的期望,或是自己的阐述。”斯玛特顿了顿,“不像我们西陆,让人记住的往往只有你家族的姓氏,那代表了一切,除非你铸造了新的高度……”

“……”九方静静地听着,带着斯玛特避过拥挤,在曲折的通道上行进,跨过一座座浮桥连接的船,同时在荡漾的幅度中窥探着这个外陆少年的性情。

“……所以,很多时候,你该懂得怎样躲避别人的窥探,比如,用足够多的废话去堵住对方的旁敲侧击。”

斯玛特跟着九方在那团空洞的黑暗面前停下,结束了练口般的长篇大论,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这个奇异的阻碍。它像是粘稠的泥泞,蒙住了前路,墨色扩散的边缘让周围的景象有些模糊,看不清后面究竟通往何处。

“只是一团迷障,东陆人认为心内不含诡诈,便不惧未知前路。”九方向斯玛特示意自己先行试验。

“不必,”斯玛特拉住了他,“生意人历来步步谨慎,虽然放在此处说有些夸张不敬,但是我认为,总有人愿意以命换命。再者,以你的命抵不上让我冒险。”

九方略显窘迫,“那么大人您认为?”

“各人有各人的算盘,但若要彼此找到合作的空间,生意的要诀不只是让步而已。”斯玛特从腰间口袋中掏出一张标着捧光女神的卷轴,“实力唯尊重实力!Lightofdawn!”

卷轴在吟唱中碎散,一捧实质的光凭空而生,被斯玛特握在手中,芒刺从他指缝间漏出,仿如刀戟;他推着那光源走向黑暗迷障,有着手持权杖的威严。

九方惊诧想要阻拦,“危险,大人!”,却被斯玛特掌控的光芒暴起震开。

“黎明之光”触及那团厚沉迷障,仿佛入水的火焰,激起剧烈的反抗,黑暗的气泡频繁地炸裂开来,割裂着边境如玻璃般的现实;咆哮的黑色张开森然可怖的巨口,渐渐遮盖了光辉。

斯玛特皱了皱眉,腾出左手再度从袋中取出一抹磷粉,“Buring!”,黎明之光吸纳住了泼洒在空中的每一缕粉尘,扭曲燃烧起来,堪堪减缓了那黑暗的咄咄*近。

“大人!请住手吧,那是数位术士的协作,凭你一己之力……”九方的援手被阻隔在滚烫扭曲的空气外围,眼见着斯玛特的身影越发暗淡模糊。

“……估价有误呢。”斯玛特闭目咬住了牙关,右手已经被黑暗完全吞噬了,撕扯割裂的痛楚,却无法退却。他的左手迟疑地按上了藏于胸怀中的那枚铁币,隔着东陆锦绣的华服,能够感受到它的轮廓。

他再度睁眼,叹了口气,“Pay……”

九方惊疑地看着斯玛特眼中竟然有着恼怒……

一声猛烈的咆哮,虎贲之影涨满天际,风从另一侧扫荡而来。

斯玛特感到手上一轻,面前的暗影即刻转淡如烟,他支撑住月兑力踉跄的身体,一举击溃了那雾霭迷障,跨进宽阔的厅堂。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那方金乌展翼的青红炉鼎,压踏在猩红色的貂皮毛毯上。毛毯往内连上台阶,最里处的刀翼座椅上,一个消瘦的身影恰恰被炉火的光芒照到脖颈,而面目隐藏在黑暗中。令人惊奇的是,那对摄人心魄的亮丽双眸,仿佛就该在黑暗的幕布后无声探视着一切,带着一丝隐约不悦的怒意。

而毛毯以炉鼎处为支点,分叉出四道,接连四个入口。在毛毯通道与厅堂墙壁的夹缝中,待客的矮桌摆得颇具特色,离炉火光亮近的、各个分区最前端的座位稀少,而越往后,黑暗中反而更多排布;与此照应的,那光亮的位置未曾见到有人落座,反而显著的黑暗中人影绰约,数十人就那么蛰伏着声息轻微。

另一个入口处传来响动,“哼!兖州袁氏不曾向枢密院术士妥协!能制服我的尽管用上,否则,休想我听之任之!”一个精壮的身影推着阻拦的武士冲进来,落在火光亮处。是那声咆哮的主人,斯玛特扫了一眼仍旧麻痹的右手,对方似有感应地向着斯玛特转过脸来,重瞳的双目与阶上的那对阴鸷决绝又有许多不同感觉。

未曾预知的变故,令得场面有些诡异。

一个寂然的声音从台阶上漏下来,“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夏夜惊雷。那时节我在‘挽安宫’呆着,额娘病弱,连热风也不敢吹;赫连家几个舅舅自己打得不可开交,险些被外姓趁势灭了族,自然顾不了额娘,下人们讨不了多少好,便也难支使,夜间想要点光亮只能自己张罗几只蜡烛。偌大一个宫殿就剩我和出气比入气多的额娘。那地方闷热得好像要融了人,是那种腻病一样的温度,闹鬼的凉意都找不到一点;我那时常弄不清自己有没有活着,又不敢出门去找人,怕他们想着法避开的样子,哈哈,让我看着难受呀……可打了雷就不一样了,打雷会有通彻天地的光,还有慑人心肺的巨响,让人感觉到自己活着,活得很明显,就像……就像你们刚刚打破那迷障的阵法,光亮、巨响!你们很厉害,数位枢密院长老协作布置的‘暗牙阵术’,只是你们两个就给打散了。”

那个刀翼座椅上的人影起身,走下台阶,苍白得浮现一层暗金的俊秀面庞上露出迷人笑容,“他们说,未萌之暗可以识人本心,可我说,独处暗处的……根本不是人!没有其他人,你怎么能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没有事情发生,你怎么能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是吧,孤独是在黑暗中无尽成长,千变万化,而唯有进入光亮,才能成型。”那少年张开双手,广袖像开翼,缓缓转了个圈,扫过黑暗中的众人,“诸位觉得,是也不是呢?”

短暂的静默,终有人担起大任,“三殿下察于浅显,致于深远,所思所得犹有先贤风范。”

“确实如此……”“然也……”附和些微,但已有人向着光亮处挪移。

斯玛特以手描了下失笑的嘴角,“哈,隐于幕后暗中*控,自然能保有退路,应对有余;走上台前,见于大众,脸面难有变化,虽是成型,但成的是假型;无定性才是人的本心。好比商人逐利,不看其所为,应料其所求。”

明晰的反驳惹得众人侧目,另一头,袁胤自顾往前,硬生生地切断所有人视线,寻了一处最光亮的位置坐下,扫视一圈,便也盯着斯玛特,拱了拱手,“绕来绕去的话,我听不懂。三殿下,还有这位先生,请继续,不必理我。”

“哈哈哈,说得好,西陆商族,兖州虎裔。”三皇子宇文拔畅然大笑,“那群老东西说,‘暗牙阵术’能为我窥视进入者的心思,可何人又说得清自己的心思?不看其所为,应料其所求,哈哈哈。”他睥睨一眼黑暗中惊闻受到窥探而躁动的诸人,转头对斯玛特道,“先生还请入座吧。”

斯玛特受礼点头,寻了袁胤对面的一处桌席坐下,瞥见九方廉领着一干侍从退入厅堂外的黑暗中。外头的船坊间,那些繁华蒙昧的喧嚣是如此地与厅堂中氛围格格不入;隐藏在花叶之下的土壤中,根系究竟如何运作、掌握生死,那些泥土之上的浅显表象是完全看不出来的。

斯玛特拉回视线,望见宇文拔踏在台阶上转身,他的声音透露不出他的年纪,“在这里的诸位,都是明白烽火将要燃烧东陆的人。你们抱着不尽相同却殊途同归的目的而来,想要看一看我宇文瀛台是否值得投注。”

“愿与三殿下同舟,我欲月兑出钧梁,重回兖州。”袁胤举起桌上的杯盏应道,“分道扬镳之前,荒虎的刀甘效犬马之劳。”

“哈,袁将军直率,我也无意曲折以对。若是所求的与我同途,便仰赖诸位相帮;倘若扼杀我能得富贵的,便尽管兵刃加于我身。”宇文拔露出一个颇值得玩味的笑容,他将右手伸到嘴边,狠狠咬下见血,“我所能有的牌面无谓隐瞒,同样,十日之后,离城之时,尔等便选定你们投注的对象吧!”

那血没有滴落,却像火羽一般燃烧起来,“我无意继承这个皇城,我要的是亲自赢取整个天下,在血与火之中,它是我的崭新王朝!”那言语声狂,再也不是少年。

黑暗,厅堂中诸人拜服下去。

黑暗,阴影里弄臣的嘴角含笑,“羽皇真血,这个名字就能交换足够的筹码。”

“博弈的人太多,想当最后的赢家,筹码总也不会够的。”九方凝望着厅堂内的景象,“豪赌是一时手段,但愿主上不要习以为常。”

“虎崽子抓不清把柄,但那西陆的小子确是两面之人,贾川已经与大皇子党的奸细联系上了,不得不防他。”阴影里的声音答道。

“所谓变数,就是要看不清才有趣;机关算尽,我示你以窘迫,你示我以骄纵,谁知是假作高人,抑或是故作蠢人?今天我被当做什么样的人呢,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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